《集部》懷麓堂詩話

集句詩,宋始有之,蓋以律意相稱為善,如石曼卿王介甫所為,要自不能多也。後來繼作者,貪博而忘精,乃或首尾聲衡決,徒取字句對偶之工而已。嘗觀夏宏《聯錦集》,有一絕句曰:“懸燈照清夜,葉落堂下雨。客醉已無言,秋蛩自相語。”下注高啟等四人。因訝之曰:“妙一至此乎!”時季迪詩未刻行,既乃見其鈔本,則四句固全篇,特以次三句捏寫三人名姓耳。其妄誕乃爾,又惡足論哉?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景是何等景,事是何等事!宋人乃以《九日藍田崔氏莊》為律詩絕唱,何耶?

詩中有僧,但取其幽寂雅澹,可以裝點景致;有仙,但取其瀟灑超脫,可以擺落塵滓。若言僧而泥於空幻,言仙而惑於怪誕,遂以為必不可無者,乃痴人前說夢耳。

李長吉詩有奇句,盧仝詩有怪句,好處自別。若劉叉《冰柱》《雪車》詩,殆不成語,不足言奇怪也。如韓退之效玉川子之作,斷去疵類,摘其精華,亦何嘗不奇不怪?而無一字一句不佳者,乃為難耳。

風雨字最入詩,唐詩最妙者,曰“風雨時時龍一吟”,曰“江中風浪雨冥冥”,曰“筆落驚風雨”。他如“夜來風雨聲”,“洗天風雨幾時來”,“山雨欲來風滿樓”,“山頭日日風和雨”,“上界神仙隔風雨”,未可僂數。宋詩惟“滿城風雨近重陽”為詩家所傳,餘不能記也。

“廣武城邊逢暮春”,不如“洛陽城裡見秋風”,“落葉滿長安”,不如“落葉滿空山”。“庭皋木葉下”,不如“無邊落木蕭蕭下”,若“洞庭波兮木葉下”,則又超出一等矣。

《李太白集》七言律止二三首,《孟浩然集》止二首,《孟東野集》無一首,皆足以名天下傳後世。詩奚必以律為哉?

太白天才絕出,真所謂“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今所傳石刻“處世若大夢”一詩,序稱:“大醉中作,賀生為我讀之。”此等詩皆信手縱筆而就,他可知已。前代傳子美“桃花細逐楊花落”,手稿有改定字,而二公齊名並價,莫可軒輊。稍有異義者,退之輒有“世間群兒愚,安用故謗傷”之句,然則詩豈必以遲速論哉?

作涼冷詩易,作炎熱詩難;作陰晦詩易,作晴霽詩難;作閒靜詩易,作繁擾詩難。貧詩易,富詩難;賤詩易,貴詩難。非詩之難,詩之工者為難也。

族祖雲陽先生以詩名,其和王子讓詩曰:“老淚縱橫憶舊京,夢中歧路欠分明。天涯自信甘流落,海內誰堪托死生?短策未容還故里,片帆直欲駕滄瀛。他年便作芙主,慚愧當時石曼卿。”此洪武初寓永新時作也。他詩如曰“諸葛有才終復漢,管寧無計謾依遼”,《明妃》詩曰“漢家恩深恨不早,此身空向胡中老。妾身倘負漢宮恩,殺盡青青原上草”,皆清激悲壯,可詠可嘆。《元詩體要》乃獨取五言二絕,蓋未見其全集也。

國初廬陵王子讓諸老作鐵拄杖采詩山谷間,子讓乃雲陽先生同年進士,而雲陽晚寓永新,茲會也,蓋亦焉。其曾孫臣今為廣西參政,響在翰林時,嘗為予言,予為作《鐵拄杖歌》。

吳文定原博未第時,已有能詩名。壬辰春,予省墓湖南,時未始識也。蕭海釣為致一詩曰:“京華旅食變風霜,天上空瞻白玉堂。短刺未曾通姓字,大篇時復見文章。神遊汗漫瀛州遠,春夢依稀玉樹長。忽報先生有行色,詩成獨立到斜陽。”予陛辭日,見考官彭敷五為誦此詩,戲謂之曰:“場屋中有此人,不可不收。”敷五問其名,曰:“予亦聞之矣。”已而果得原博為第一,亦奇事也。原博之詩,釀郁深厚,自成一家,與亨父鼎儀,皆脫去吳中習尚,天下重之。

詩用倒字倒句法,乃覺勁健。如杜詩“風簾自上鉤”,“風窗展書卷”,“風鴛藏近渚”,“風”字皆倒用。至“風江颯颯亂帆秋”,尤為警策。予嘗效之曰:“風江捲地山蹴空,誰復壯遊如兩翁。”論者曰:“非但得倒字,且得倒句。”予不敢應也。論者乃舉予西涯詩曰:“不知城外春多少,芳草晴煙已滿城。”以為此倒句非耶。予於是得印可之益,不為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