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懷麓堂詩話

林子羽《鳴盛集》專學唐,袁凱《在野集》專學杜,蓋皆極力摹擬,不但字面句法,並其題目亦效之,開卷驟視,宛若舊本。然細味之,求其流出肺腑,卓爾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也。宣德間有晏鐸者,選本朝詩,亦名《鳴盛詩集》。其第一首林子羽《應制》曰:“堤柳欲眠喚起,宮花乍落鳥銜來。”蓋非林最得意者,則其他所選可知。其選袁凱《白燕》詩曰:“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曰:“趙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陽殿里飛。”亦佳。若《蘇李泣別圖》曰:“猶有交情兩行淚,西風吹上漢臣衣。”而選不及,何也?

律詩對偶最難,如賈浪仙“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至有“兩句三年得”之句。許用晦“湘潭雲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皆有感而後得者也。戴石屏“夕陽山外山”,對“春水渡傍渡”亦然。若晏元獻對“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尤覺相稱耳。

詩有三義,賦止居一,而比興居其二。所謂比與興者,皆托物寓情而為之者也。蓋正言直述,則易於窮盡,而難於感發。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寫,反覆諷詠,以俟人之自得,言有盡而意無窮,則神爽飛動,手舞足蹈而不自覺,此詩之所以貴情思而輕事實也。

《元詩體要》載楊廉夫《香奩》絕句,有極鄙褻者,乃韓致光詩也。

質而不俚,是詩家難事。樂府歌辭所載《木蘭辭》,前首最近古。唐詩,張文昌善用俚語,劉夢得《竹枝》亦入妙。至白樂天令老嫗解之,遂失之淺俗。其意豈不以李義山輩為澀僻而反之?而弊一至是,豈古人之作端使然哉?

古歌辭貴簡遠,《大風歌》止三句,《易水歌》止二句,其感激悲壯,語短而意益長。《彈鋏歌》止一句,亦自有含悲飲恨之意。後世窮技極力,愈多而愈不及。予嘗題柯敬仲墨竹曰:“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更難。君看蕭蕭祇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畫法與詩法通者,蓋此類也。

劉會孟名能評詩,自杜子美下至王摩詰李長吉諸家,皆有評。語簡意切,別是一機軸,諸人評詩者皆不及。及觀其所自作,則堆疊餖飣,殊乏興調。亦信乎創作之難也。

國初稱高楊張徐。高季迪才力聲調,過三人遠甚,百餘年來,亦未見卓然有以過之者,但未見其止耳。張來儀徐幼文殊不多見。楊孟載《春草》詩最傳,其曰“六朝舊恨斜陽外,南浦新愁細雨中”,曰“平川十里人歸晚,無數牛羊一笛風”,誠佳,然綠迷歌戾,紅襯舞裙,已不能脫元詩氣習。至“簾為看山盡卷西”,更過纖巧;“春來簾幕怕朝東”,乃艷詞耳。今人類學楊而不學高者,豈惟楊體易識,亦高差難學故耶?

詩用實字易,用虛字難。盛唐人善用虛,其開合呼喚,悠揚委曲,皆在於此。用之不善,則柔弱緩散,不復可振,亦當深戒,此予所獨得者。夏正夫嘗謂人曰:“李西涯專在虛字上用工夫,如何當得?”予聞而服之。

晦翁深於古詩,其效漢魏,至字字句句,平側高下,亦相依仿。命意托興,則得之《三百篇》者為多。觀所著《詩傳》,簡當精密,殆無遺憾,是可見已。感興之作,蓋以經史事理,播之吟詠,豈可以後世詩家者流例論哉?

律詩起承轉合,不為無法,但不可泥,泥於法而為之,則撐拄對待,四方八角,無圓活生動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從容閒習之餘,或溢而為波,或變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強致也。若並而廢之,亦溪以律為哉?

選詩誠難,必識足以兼諸家者,乃能選諸家;識足以兼一代者,乃能選一代。一代不數人,一人不數篇,而欲以一人選之,不亦難乎?選唐詩者,惟楊士弘《唐音》為庶幾。次則周伯錒《三體》,但其分體於細研討會,而二書皆有不必選者。趙章泉絕句雖少而精。若《鼓吹》則多以晚唐卑陋者為入格,吾無取焉耳矣。

古詩歌之聲調節春天,不傳久矣。比嘗聽人歌《關雎》《鹿鳴》諸詩,不過以四字平引為長聲,無甚高下緩急之節。意古之人,不徒爾也。今之詩,惟吳越有歌,吳歌清而婉,越歌長而激,然士大夫亦不皆能。予所聞者,吳則張亨父,越則王古直仁輔,可稱名家。亨父不為人歌,每自歌所為詩,真有手舞足蹈意。仁輔性亦僻,不時得其歌。予值有得意詩,或令歌之,因以驗予所作,雖不必能自為歌,往往合律,不待強致,而亦有不容強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