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懷麓堂詩話

曩時諸翰林齋居,閉戶作詩。有僮僕窺之,見面目皆作青色。彭敷五以“青”字韻嘲之,幾致反目。予為解之,有曰“擬向麻池爭白戰,瘦來雞肋豈勝拳”,聞者皆笑。

界畫有金碧,要不必同,只各成家數耳。劉須谿評杜詩“楚江巫峽半雲雨,清簟疏簾看弈棋”,曰淺絳色畫,正此謂耳。若非集大成手,雖欲學李杜,亦不免不如稊稗之誚。他更何說耶?(一擎按:“此條前段疑有脫文。”)

古雅樂不傳,俗樂又不足聽。今所聞者,惟一派中和樂耳。因憶詩家聲韻,縱不能仿佛賡歌之美,亦安得庶幾一代之樂也哉!

矯枉之過,賢者所不能無。靜逸之見,前無古人。而嘆羨王梅谿詩,以為句句似杜。予嘗難之,輒隨手指摘,即為擊節,以信其說,此猶可也。讀僧契嵩《鐔津集》,至作詩以賞之。初豈其本心哉?亦有所激而云爾。

僧最宜詩,然僧詩故鮮佳句。宋九僧詩,有曰:“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差強人意。齊己湛然輩,略有唐調。其真有所得者,惟無本為多,豈不以讀書故耶?

予嘗有詩曰“鸚鵡籠深空望眼”,或欲易為“空昨夢”。又曰“翠籠鸚鵡空愁思”,或欲易為“空毛羽”。予不能辯,姑以俟諸他日,更與商之。

清絕如“胡騎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富貴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高古如“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華麗如“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斬絕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奇怪如“石出倒聽楓葉下,櫓搖背指菊花開”。瀏亮如“楚天不斷四時雨,巫峽長吹萬里風”。委曲如“更為後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後逸如“短短桃花臨水岸,輕輕柳絮點人衣”。溫潤如“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感慨如“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激烈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蕭散如“信宿漁人還汎汎,清秋燕子故飛飛”。沉著如“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精煉如“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淒淒”。慘戚如“三年笛里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忠厚如“周定量漢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後代看”。神妙如“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雄壯如“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功”。老辣如“安得仙人九節杖,拄到玉女洗頭盆”。執此以論,杜真可謂集詩家之大成者矣。(一擎按:“此條前段疑有脫文。”)

張式之為都御史,在福建督叔軍務,作詩曰:“除夜不須燒爆竹,四山烽火照人紅。”為言者所劾而罷,詩體不可不慎也。

“巧遲不如拙速”,此但為副急者道。若為後世計,則惟工拙好惡是論,卷帙中豈復有遲速之跡可指摘哉?對客揮毫之作,固閉門覓句者之不若也。嘗有人言:“作詩不必忙,忙得一首後,剩有工夫,不過亦是作詩耳,更有何事?”此語最切。

元詩:“山中烏喙方嘗膽,台上蛾眉正捧心。”“空懷狗監知司馬,且喜龍門識李膺。”“生藏魚腹不見水,死挽龍髯直上天。”皆得李義山遺意。至“戲爾築壇登大將,危乎操印立真王”,“自是假王先賈禍,非關真主不憐才”,直世俗所謂簡板對耳,不足以言詩也。

○麓堂詩話跋

《麓堂詩話》,實涯翁所著,遼陽王公始刻於維揚。余家食時,手鈔一帙,把玩久之。雖然,予非知詩者,知其有益於詩教為多也,將載刻以傳而未果。茲欲酬斯初志,適匠氏自坊間來,予同寅松溪葉子坡南、長洲陳子棐庭鹹贊成之,乃相與正其訛舛,翻刻於縉庠之相觀庭,為天下詩家公器焉。時嘉靖壬寅十一月既望,番愚後學負暄陳大曉景曙父跋。

李文正公以詩鳴成弘間,力追正始,為一代宗匠。所著《懷麓堂集》,至今為大雅所歸。詩話一編,折衷議論,俱從閱歷甘苦中來,非徒游掠光影娛弄筆墨而已。仁和倪君建中手鈔見贈,亟為開雕。俾與《滄浪詩話》、《白石詩說》鼎峙騷壇,為風雅指南雲。

乾隆乙未仲秋上浣知不足齋後人鮑廷博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