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懷麓堂詩話

“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論者以為至妙。予不能辯,但恨其意象太著耳。

詩太拙則近於文,太巧則近於詞。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皆詞也。

《唐音遺響》所載任翻《題台州寺壁》詩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開竹房。”既去,有觀者取筆改“一”字為“半”字。翻行數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則見所改字,因嘆曰:“台州有人。”予聞之王古直雲。

胡文穆《澹庵集》載虞伯生《滕王閣》三詩,其曰:“天寒高閣立蒼茫,百尺闌乾送夕陽。”曰:“燈火夜歸湖上雨,隔籬呼酒說干將。”信非伯生不能作也。今《道園遺稿》如此詩者絕少,豈《學古錄》所集,固其所自選耶?然亦有不能盡者,何也?

元季國初,東南人士重詩社,每一有力者為主,聘詩人為考官,隔歲封題於諸郡之能詩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試開榜次名,仍刻其優者,略如科舉之法。今世所傳,惟浦江吳氏月泉吟社,謝翱為考官,《春日田園雜興》為題,取羅公福為首,其所刻詩以和平溫厚為主,無甚警拔,而卷中亦無能過之者,蓋一時所尚如此。聞此等集尚有存者,然未及見也。

劉草窗原博己巳歲有詩曰:“塞雁南飛又北鏇,上皇音信轉茫然。孤臣自恨無容地,逆虜誰能共戴天?王衍有時知石勒,謝玄何日破苻堅?京城四塞山河固,一望龍沙一涕漣。”關者傷之。今所刻本似此者,蓋不多見也。

國初顧祿為宮詞,有以為言者,朝廷欲治之,及觀其詩集,乃用洪武正韻,遂釋之。時此書初出,亟欲行之故也。

《紅梅》詩押“牛”字韻,有曰:“錯認桃林欲放牛。”《蛟蝶》詩押“船”字韻,有曰:“跟個賣花人上船。”皆前輩所傳,不知為何名氏也?

國初人有作九言詩曰:“昨夜西風擺落千林梢,渡頭小舟捲入寒塘坳。”貴在渾成勁健,亦備一體。餘不能悉記也。

羅明仲嘗謂三言亦可為體,出“樹”“處”二韻,迫予題戾。予援筆云:“揚風帆,出江樹。家遙遙,在何處?”又因圍棋出“端”“觀”二韻,予曰:“勝與負,相為端。我因君,得大觀。”固一時戲劇,偶記於此。(一擎按:國朝鄞人金埴專工此體,多至千篇,題曰《三言詩吃》,稿藏予家。)

京師人造酒,類用灰,觸鼻蜇舌,千方一味,南人嗤之。張汝[A10?]謂之“燕京琥珀”。惟內法酒脫去此味,風致自別,人得其方者,亦不能似也。予嘗譬今之為詩者,一等俗句俗字,類有“燕京琥珀”之味,而不能自脫,安得盛唐內法手為之點化哉?虞伯生《畫竹》曰:“古來篆籀法已絕,祇有木葉雕蠶蟲。”《畫馬》曰:“貌得當時第一匹,昭陵風雨夜聞嘶。”《成都》曰:“賴得郫筒酒易醉,夜歸沖雨漢州城。”真得少陵家法。世人學杜,未得其雄健,而已失之粗率;未得其深厚,而已失之臃腫。如此者未易多見也。

李長吉詩,字字句句欲傳世,顧過於劌術,無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讀之,有山節藻梲而無梁棟,知其非大道也。

作詩必使老嫗聽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讀而不能解,亦何故耶?

張滄洲亨父、陸靜逸鼎儀,少同筆硯,未第時,皆有詩名。亨父天才敏絕,而好為精鏈,奇思硬語,間見疊出,人莫攖其鋒。鼎儀稍後作,而意識超詣,凌高徑趨,擺落塵俗,筆力所至,有不可形容之妙。雖或矯枉過正,弗恤也。二人者,若天假之年,其所成就,不知到古人何等地步,而皆不壽以死,豈不重可惜哉?

謝方石鳴治出自東南,人始未之知。為翰林庶吉士時,見其《送人兄弟》詩曰:“坐來風雨不知夜,夢入池塘都是春。”爭傳嘗之。及月課京都十景律詩,皆精鑿不苟。劉文安公批云:“比見張亨父《十景》古詩,甚佳。”二友者各相叩其妙,可也。

夏正夫劉欽謨同在南曹,有詩名。初劉有俊思,名差勝。如《無題》詩曰:“簾幕深沉柳絮風,象床豹枕畫廊東。一春空自聞啼鳥,半夜誰來問守宮?眉學遠山低晚翠,心隨流水寄題紅。十年不到門前去,零落棠梨野草中。”人盛傳之。夏每見卷中有劉欽謨詩,則累月不下筆,必求所以勝之者。後劉早卒,夏造詣益深,竟出其右。如《虔州懷古》詩曰:“宋家後葉如東晉,南渡虔州益可哀。母后撤簾行在所,相臣開府濟時才。虎頭城向江心起,龍脈泉從地底來。人代興亡今又古,春風回首郁孤台。”若此者甚多。然東南士夫猶不喜夏作,至以為頭巾詩,不知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