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懷麓堂詩話

人但知律詩起結之難,而不知轉語之難,第五第七句尤宜著力。如許渾詩,前聯是景,後聯又說,殊乏意致意!

詩有純用平側字而自相諧協者。如“輕裾隨風★”,五字皆平;“桃花梨花參差開”,七字皆平;“月出斷岸口”一章,五字皆側。惟杜子美好用側字,如“有客有客字子美”,七字皆側,“中夜起坐萬感集”,六字側者尤多。“壁色立積鐵”,“業白出石壁”,至五字皆入而不覺其滯。此等雖難學,亦不可不知也。

徐竹軒以道嘗謂予曰:“《杜律》非虞伯生注,楊文貞公序刻於正統某年,定量德初已有刻本,乃張姓某人注。”渠所親見。予求其本,弗得也。又言:“方正學《勉學》詩二十首,乃陳嗣初詩,為集者之誤。”亦未暇深考,姑記之。(一擎案:“王士衤真云:‘《杜律》張性注,性字伯成,江西金谿人,元進士,嘗注《尚書補傳》。往在京師,曾得張注舊本。’”)

漢魏六朝唐宋元詩,各自為體,譬之方言,秦晉吳越閩楚之類,分疆畫地,音殊調別,彼此不相入。此可見天地間氣機所動,發為音聲,隨時與地,無俟區別,而不相侵奪。然則人囿於氣化之中,而欲超乎時代土這外,不亦難乎?

六朝宋元詩,就其佳者,亦各有興致,但非本色,只是禪家所謂“小乘”,道家所謂“屍解”仙耳。

長歌之哀,過於痛哭,歌發於樂者也。而反過於哭,是詩之作也。七情具焉,豈獨樂之發哉?惟哀而甚於哭,則失其正矣。善用其情者,無他,亦不失其正而已矣。

秀才作詩不脫俗,謂之“頭巾氣”;和尚作詩不脫俗,謂之“餕餡氣”;詠閨閣過於華艷,謂之“脂粉氣”。能脫此三氣,則不俗矣。至於朝廷典則之詩,謂之“台閣氣”;隱逸恬澹之詩,謂之“山林氣”,此二氣者,必有其一,卻不可少。

韓退之《雪》詩,冠絕今古。其取譬曰:“隨風翻縞帶,逐馬散銀杯。”未為奇特。其模寫曰:“穿細時雙透,乘危忽半摧。”則意象超脫,直到人不能道處耳。

子貢因論學而知詩,子夏因論詩而知學。其所為問答論議,初不過骨角玉石面目采色之間,而感發歆動,不能自已。讀詩者執此求之,亦可以自得矣。

陳白沙詩,極有聲韻。《厓山大忠祠》曰:“天王舟楫浮南海,大將旌旗仆北風。世亂英雄終死國,時來豎子亦成功。身為左衤任皆劉豫,志復中原有謝公。人眾勝天非一日,西湖雲掩岳王宮。”和者皆不及。餘詩亦有風致,但所刻淨稿者未之擇耳。

莊定山孔暘未第時已有詩名,苦思精鏈,累日不成一章。如“江穩得秋天”,“露冕春停江上樹”,往往為人傳誦。晚年益豪縱,出入規格,如“開闢以來元有此,蓬萊之外更無山”之類。陳公甫有曰:“百鏈不如莊定山。”有以也。

詩文之傳,亦系於所付託,韓付之李漢,柳付之劉夢得,歐有子,蘇有弟。後人既不前人若,又往往為輯錄者所累。解學士縉大紳,才名絕世,詩無全稿。黃學士諫收拾遺逸,漫為集刻。今所傳本,如《採石吊李白》《中秋不見月》,不過數篇。其餘真偽相半,頓令觀者有《楓落吳江冷》之嘆。然則江右當時之英,安能逭後死者之責耶?若楊文貞公《東里集》,手自選擇,刻於廣東,為人竄入數篇。後其子孫又刻為續集,非公意也。劉文安公亦自選《保齋存稿》,至以餘草焚之。而其所選又徇其獨見,與後進之論,或不相合,不可曉也。

楊文貞公亦學杜詩,古樂府諸篇,間有得魏晉遺意者,尤精鑑識,慎許可。其序《唐音》,謂可觀世變。序張式之詩,稱勖哉乎楷而已。

蒙翁才甚高,為文章俯視一世。獨不屑為詩,云:“既要平側,又要對偶,安得許多工夫?”然其所作,如《公子行》《短短床》二曲,綽有古調。《留侯圖》四絕句,句意皆非時人所到也。

劉文安公不甚喜為詩,縱其學力,往往有出語奇崛,用事精當者。如《英廟輓歌》曰:“睿皇厭代返仙宮,武烈文謨有祖風。享國卅年高帝並,臨朝八閏太宗同。天傾玉蓋鏇從北,日昃金輪卻復中。賜第初元臣老朽,受恩未報泣遺弓。”今集中《石鐘山歌》等篇,皆可傳誦,讀者擇而觀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