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懷麓堂詩話

五七言古詩仄韻者,上句末字類用平聲。惟杜子美多用仄,如《玉華宮》《哀江頭》諸作,概亦可見。其音調起伏頓挫,獨為趫健,似別出一格。回視純用平字者,便覺萎弱無生氣。自後則韓退之蘇子瞻有之,故亦健於諸作。此雖細故末節,蓋舉世歷代而不之覺也。偶一啟鑰,為知音者道之。若用此太多,過於生硬,則又矯枉之失,不可不戒也。

昔人論詩,謂“韓不如柳,蘇不如黃”。雖黃亦云“世有文章名一世,而詩不逮古人者,殆蘇之謂也”,是大不然。漢魏以前,詩格簡古,世間一切細事長語,皆著不得。其勢必久而漸窮,賴杜詩一出,乃稍為開擴,庶幾可盡天下之情事。韓一衍之,蘇再衍之,於是情與事,無不可盡。而其為格,亦漸粗矣。然非具宏才博學,逢原而泛應,誰與開後學之路哉?

歐陽永叔深於為詩,高自許與。觀其思致,視格調為深。然校之唐詩,似與不似,亦門牆籓籬之間耳。梅聖俞云:“永叔要做韓退之,硬把我做孟郊。”今觀梅之於孟,猶歐之於韓也。或謂梅詩到人不愛處,彼孟之詩,亦曷嘗使人不愛哉?

熊蹯雞跖,筋骨有餘,而肉味絕少。好奇者不能舍之,而不足以厭飫天下,黃魯直詩大抵如此,細咀嚼之可見。

楊廷秀學李義山,更覺細研討會;陸務觀學白樂天,更覺直率。概之唐調,皆有所未聞也。

陳無己詩,綽有古意。如“風帆目力短,江空歲年晚”,興致藹然,然不能皆然也。無乃亦骨勝肉乎?陳與義“一涼恩到骨,四壁事多違”,世所傳誦,然其支離亦過矣。

《中州集》所載金詩,皆小家數,不過以片語隻字為奇。求其渾雅正大,可追古作者,殆未之見。元詩大都勝之。□□□□固不足深論。意者土宇有廣狹,氣運亦隨之而升降耶?

詩在卷冊中易看,入集便難看。古人詩集,非大家數,除選出者,鮮有可觀。卞戶部華伯在景泰間,盛有詩名,對客揮翰,敏捷無比。近刻為全集,殆不逮所聞。聞江南人率錢刊板附其家所得者以託名,初不論其好惡。雖選詩成集者亦然,若《光岳》《英華》《湖海》《耆英》之類是已。

輓詩始盛於唐,然非無從而涕者。壽詩始盛於宋,漸施於官長故舊之間,亦莫有未同而言者也。近時士大夫子孫之於父祖者弗論,至於姻戚鄉黨,轉相徵乞,動成卷帙,其辭亦互為蹈襲,陳俗可厭,無復有古意矣。

作山林詩易,作台閣詩難。山林詩或失之野,台閣詩或失之俗。野可犯,俗不可犯也。蓋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若賈浪仙之山林,則野矣;白樂天之台閣,則近乎俗矣。況其下者乎?

天文惟雪詩最多,花木惟梅詩最多。雪詩自唐人佳者已傳不可僂數,梅詩尤多於雪。惟林君復“暗香”“疏影”之句為絕倡,亦未見過之者,恨不使唐人專詠之耳。杜子美才出一聯曰:“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格力便別。

王古直以歌故作詩亦有思致,《題嚴陵》詩曰:“天地此生惟故友,江湖何處不漁翁?”《游西山》曰:“舊時僧去竹房冷,今日客來山路生。”《述懷》曰:“窮將入骨詩還拙,事不縈心夢亦清。”餘不盡然。嘗與予和雪詩“蒸”字韻,數往復,時出新意,予頗訝之。久乃覺其為方石所助,蓋古直時止謝家故也。因以一詩挑之,謝乃躍然出和,遂成巨卷,古直藏而失之,懊恨累歲。邵郎中國賢偶購而歸之。後古直客死,方石盡鬻其書畫為棺斂費,而獨留此捲雲。

吾楚人多不好吟,故少師授。彭民望少為諸生,偏好獨解,得唐人家法。如《淵明圖》詩曰:“義熙人物羲皇上,典午山河甲子中。恨殺潯陽江上水,隨潮還過石頭東。”《送人》曰:“齊地青山連魯眾,彭城山色過淮稀。”《幽花》曰:“脈脈斜陽外,微風助斷腸。”《桔槔亭》曰:“春風滿畦水,不見野人勞。”皆佳句也。獨不自貴重,詩不存稿。予輯而藏之,僅百餘篇而已。惜哉!

兆先嘗見予《祀陵》詩“野行愁夜虎,林臥起秋蠅”之句,問曰:“是為秋蠅所苦,不能臥而起耶?”予曰:“然。”曰:“然則‘愁’字恐對不過。”予曰:“初亦不計,‘妨’字外亦無可易者。”曰:“似亦未稱,請用‘回’字如何?蓋謂為夜虎所遏而回也。”予曰:“然。”遂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