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懷麓堂詩話

唐律多於聯上著工夫,如雍陶《白鷺》、鄭谷《鷓鴣》詩二聯,皆學究之高者。至於起結,即不成語矣,如杜子美《白鷹》起句,錢起《湘靈鼓瑟》結句,若春天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豈易得哉?

杜子美漫興諸絕句,有古《竹枝》意,跌宕奇古,超出詩人蹊徑。韓退之亦有之。楊廉夫十二首,非近代作也。蓋廉夫深於樂府,當所得意,若有神助,但恃才縱筆,多率易而作,不能一一合度。今所刻本,容有擇而不精之處,讀者必慎取之可也。

文章固關氣運,亦系於習尚。周召二南、王豳曹衛諸風,商周魯三頌,皆北方之詩,漢魏西晉亦然。唐之盛時稱作家在選列者,大抵多秦晉之人也。蓋周以詩教民,而唐以詩取士,畿甸之地,王化所先,文軌車書所聚,雖欲其不能,不可得也。荊楚之音,聖人不錄,實以要荒之故。六朝所制,則出於偏安僭據之域,君子固有譏焉,然則東南之以文著者,亦鮮矣。本朝定都北方,乃為一統之盛,歷百有餘年之久,然文章多出東南,能詩之士,莫吳越若者。而西北顧鮮其人,何哉?無亦科目不以取,郡縣不以薦之故歟?

昔人以“打起黃鶯兒”,“三日入廚下”為作詩之法,後乃有以“谿回松風長”為法者,猶論學文以《孟子》及《伯夷傳》為法。要之,未必盡然,亦各因其所得而入而已。所入雖異,而所至則同。若執一而求之,甚者乃至於廢百,則刻舟膠柱之類,惡可與言詩哉?

詩之為妙,固有詠嘆淫泆,三復而始見,百過而不能窮者。然以具眼觀之,則急讀疾誦,不待終篇盡帙,而已得其意。譬之善記者,一目之間,數行可下。然非其人,亦豈可強而為之哉?蕭海釣文明嘗以近作試予,止誦一句,予遽曰:“陸鼎儀。”海釣即笑而止。

文章如精金美玉,經百鏈歷萬選而後見。今觀昔人所選,雖互有得失,至其盡善極美,則所謂鳳凰芝草,人人皆以為瑞,閱數千百年幾千萬人而莫有異議焉。如李太白《遠別離》《蜀道難》、杜子美《秋興》《諸將》《詠懷古蹟》《新婚別》《兵車行》,終日誦之不厭也。蘇子瞻在黃州夜誦《阿房宮賦》數十遍,每遍必稱好,非其誠有所好,殆不至此。然後之誦《赤壁》二賦者,奚獨不如子瞻之於《阿房》,及予所謂李杜諸作也邪。

詩韻貴穩,韻不穩則不成句。和韻尤難,類失牽強,強之不如勿和。善用韻者,雖和猶其自作;不善用者,雖所自作猶和也。

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讀書之多明理之至者,則不能作。論詩者無以易此矣。彼小夫賤隸婦人女子,真情實意,暗合而偶中,固不待於教。而所謂騷人墨客學士大夫者,疲神思,弊精力,窮壯至老而不能得其妙,正坐是哉。

今之歌詩者,其聲調有輕重清濁長短高下緩急之異,聽之者不問而知其為吳為越也。漢以上古詩弗論,所謂律者,非獨字數之同,而凡聲之平仄,亦無不同也。然其調之為唐為宋為元者,亦較然明甚。此何故耶?大匠能與人以規矩,不能使人巧。律者,規矩之謂,而其為調則有巧存焉。敬非心領神會,自有所得,雖日提耳而教之無益也。

陶詩質厚近古,愈讀而愈見其妙。韋應物稍失之平易,柳子厚則過於精刻,世稱陶韋,又稱韋柳,特概言之。惟謂學陶者,須自韋柳而入,乃為正耳。

李杜詩,唐以來無和者,知其不可和也。近世乃有和杜,不一而足。張式之所和《唐音》,猶有得意,至杜則無一句相似。豈效眾人者易,而效一人者反難耶?是可知已。

唐士大夫舉世為詩,而傳者可數。其不能者弗論,雖能者亦未必盡傳。高適嚴武韋迢郭受之詩附諸《杜集》,皆有可觀。子美所稱與,殆非溢美。惟高詩在選者,略見於世,餘則未見之也,至蘇端乃謂其文章有神。薛華與李白並稱,而無一字可傳,豈非有幸不幸耶?

《劉長卿集》淒婉清切,盡羈人怨士之思,蓋其情性固然,非但以遷謫故,譬之琴有商調,自成一格。若柳子厚永州以前,亦自有和平富麗之作,豈盡為遷謫之音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