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懷麓堂詩話

嚴滄浪“空林木落長疑雨,別浦風多欲上潮”,真唐句也。

“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不如“千崖秋氣高”,“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如“春入燒痕青”,謂其簡而盡也。

“夢”字,詩中用者極多,然說夢之妙者亦少。如“重城不鎖還家夢”,“一場春夢不分明”,“夢裡還家不當歸”,乃覺親切。陳醜齋師召在南京,嘗有夢中詩寄予,予戲答之曰:“舉世空驚夢一場,功名無地不黃粱。憑君莫向痴人說,說向痴人夢轉長。”以夢為戲,亦所謂不為虐者也。

吳文定善蘇書,予嘗作簡戲效其體。文定作“斑”字“般”字(音班)。韻詩戲予,予和答之,往復各五首。予“斑”字有曰:“心同好古生差晚,力欲追君鬢恐斑。”“榻遍吳箋猶送錦,搦殘湘管半無斑。”“換羊價重街頭帖,畫虎心勞紙上斑。”“雲間天馬誰爭步,水底山雞自照斑。”“般”字曰:“聯以師模歸有若,敢將交行比顏般。”“鄭師乍許三降楚,墨守終能九卻般。”“文心捧處慚施女,筆陣圍時困楚般。”文定詩大有佳句,今失其稿,求之未得也。

邵文敬善書工棋,詩亦有新意。如“江流白如龍,金焦雙角短”之類。又有“半江帆影落尊前”之句,人稱為“邵半江”。間變蘇書,予亦以蘇書答之。跋云:“戲效東曹新體。”邵誤以為效其詩,作“依”字韻詩抵予,首句曰:“東曹新體古來稀。”予又戲其次韻曰:“東曹新體古來稀,此意茫然失所歸。字擬坡書聊工,詩於昆法敢相譏。休夸騕袤才無敵,未必葫蘆樣可依。卻問棋場諸國手,向來門下幾傳衣?”因相與大笑而罷。

趙子昂書畫絕出,詩律亦清麗。其《谿上》詩曰:“錦纜牙檣非昨夢,鳳笙龍管是誰家?”意亦傷甚。《岳武穆墓》曰:“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句雖佳,而意已涉秦越,至《對元世祖》曰:“往事已非那可說,且將忠赤報皇元。”則掃地盡矣。其畫為人所題者,有曰:“前代王孫今閣老,只畫天閒八尺龍。”有曰:“兩岸青山多少地,豈無十畝種瓜田?”至“江心正好看明月,卻抱琵琶過別船”,則亦幾乎罵矣!夫以宗室之親,辱於夷狄之變,揆之常典,固已不同。而其才藝之美,又足以為譏訾之地,才惡足恃哉?然南渡中原之句,若使他人為之,則其深厚簡切,誠莫有過之者,不可廢也。

近時作古樂府者,惟謝方石最得古意。如《過河怨》曰:“過河過河不過河,奈此中原何?”《夜半檄》曰:“國威重,空頭敕。相權輕,夜半檄。”皆警句也。

國朝武臣能詩者,莫過定襄伯郭元登,謫甘州時,有《送蒙翁歸朝》詩曰:“青海四年羈旅客,白頭雙淚倚門親。”曰:“莫道得歸心便了,天涯多少未歸人。”又曰:“甘州城南河水流,甘州城北胡云愁。玉關人老貂裘敝,苦憶平生馬少游。”今有《聯珠集》行於世。予集蒙翁《類博》稿,見舊草紙背翁親書《王母宮》四律,愛而錄之,頗疑無改竄字,與他草不類。久之見所謂《聯珠集》者,乃知為此老詩,幸不誤錄也。

維揚周岐鳳多藝能,坐事亡命,扁舟野泊無錫。錢奕投之以詩,有“一身為客如張儉,四海何人是孔融?野寺鶯花春對酒,河橋風雨夜推篷”之句。岐鳳得詩,為之大慟,江南人至今傳之。

莊定山嘗有書曰:“近見‘冉冉月墮水’之句。”予南行時誠有之,但“蒼蒼霧連空”上句,殊未稱耳。

予北上時得句曰:“山色畫濃澹。”兩日不能對。忽曰:“鳥聲歌短長。”羅冰玉殊不首肯,曰:“對似未過。”然竟不能易也。

王介甫點景處,自謂得意,然不脫宋人習氣。其詠史絕句,極有筆力,當別用一具眼觀之。若《商鞅》詩,乃發泄不平語,於理不覺有礙耳。

凡聯句推長者為先,同年惟羅冰玉最長。羅以詩自許,每披襟當之。嘗有句曰:“磊磈銅盤蠟。”坐客疑之,輒奮然曰:“此吾得意句,斷不可易。”陸靜逸嘗曰“喑噤隱滅霎”,亦然。謝方石嘗曰:“囅然一笑出門去,燈火滿天驚飛鳥。”尤覺奮迅。是譬如周菹屈芰自好之不厭,予未之知也。(按:“驚飛鳥”似本作“飛鳥驚”,用東坡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