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後山詩話


季父仲山在揚州時,事東坡先生。聞其教人作詩曰:「熟讀《毛詩.國風》與《離騷》,曲折盡在是矣。」仆嘗以謂此語太高,後年齒益長,乃知東坡先生之善誘也。
韓退之詩云:「酩酊馬上知為誰?」此七字用意哀怨,過於痛哭。
阮步兵醉六十日而停婚,雖似智矣,然禮法之士,憎之如仇,幾至於死,幸武帝保護之耳。而老杜詩云:「遂令阮籍輩,熟醉為身謀。」此工部善看史書,當有解此意者。
「《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此詩退之稱盧玉川也。玉川子《春秋傳》,仆家舊有之,今亡矣。詞簡而遠,得聖人之意為多,後世有深於經而見盧《傳》者,當知退之之不妄許人也。
夢中賦詩,往往有之。宣和己亥,仆在洪州,宿城北鄭和叔家。夜夢行大路中,寒沙沒足,其旁皆田苗丘隴。一婦人皂衣素裳行田間,曰:「此中無沙易行。」僕從之不能登,婦人援仆手登焉。月明如晝,彌望皆野田麥苗。婦人求詩,引仆藉草坐。有矮磚台一,上有紙筆,仆題詩四句云:「閒花亂草春春有,秋鴻社燕年年歸。青天露下麥苗溼,古道月寒人跡稀。」拍筆磚上有聲,驚覺宛然記憶,是歲大病,後亦無他故。
聯句之盛,退之、東野、李正封也。〈城南聯句〉云:「紅皺曬檐瓦,黃團掛門衡。」是說乾棗與瓜蔞,讀之猶想見西北村落間氣象。〈征蜀聯句〉云:「刑神詫氂旄,陰焰颭犀札。」盡雕刻之功,而語仍壯。李正封善押韻,如〈從軍聯句〉「押水沙囊涸」,皆不可及。
山水詩,少陵數首後,無人可繼者。惟荊公〈觀燕公山水詩〉前六句差近之,東坡〈煙江疊嶂圖〉一詩,亦差近之。
退之〈桃源行〉云:「種桃處處皆開花,川原遠近蒸紅霞。」狀花卉之盛,古今無人道此語。
本朝王元之詩可重,大抵語迫切而意雍容,如「身後聲名文集草,眼前衣食簿書堆」。又云:「澤畔騷人正憔悴,道旁山鬼謾揶揄。」大類樂天也。
玉川子〈送伯齡詩〉云:「努力事乾謁,我心終不平。」玉川子在王涯書院中,會食,不能自別,枉陷於禍,哀哉!
〈柏舟〉,仁人之詩也,「憂心悄悄,慍於群小。」〈簡兮〉,賢者之詩也,「碩人俁俁,公庭萬舞。赫如渥赭,公言錫爵。」能容忍如此,宜乎賢矣。
鍾山有一詩云:「當年睥睨此山阿,欲著紅樓貯綺羅。今日重來無一事,卻騎羸馬下坡陀。」此王雱訐直,不為荊公所喜,然此詩實可傳也。
詩有力量,猶如弓之鬥力:其未挽時,不知其難也;及其挽之,力不及處,分寸不可強。若〈出塞曲〉云:「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鳴笳三四發,壯士慘不驕。」又〈八哀詩〉云:「汝陽讓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此等力量,不容他人到。
洪覺范在潭州水西小南台寺。覺范作《冷齋夜話》,有曰:「詩至李義山,為文章一厄。」仆至此蹙額無語,渠再三窮詰,仆不得已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覺范曰:「我解子意矣。」即時刪去。今印本猶存之,蓋已前傳出者。
仆年十七歲時,先大夫為江東漕,李端叔、高秀實皆父執也,適在金陵。二公游蔣山,仆雖年少,數從杖履之後。在定林說元微之詩,引事皆有出處,屈曲隱奧,高秀實皆能言之,仆不覺自失。因思古人讀書多,出語皆有來處,前輩亦讀書多,能知之也。
高秀實又云:「元氏艷詩,麗而有骨,韓偓《香奩集》麗而無骨。」時李端叔意喜韓偓詩,誦其序云:「咀五色之靈芝,香生九竅;咽三危之瑞露,美動七情。」秀實云:「動不得也,動不得也。」
李太白詩云:「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東坡〈嶺外詩〉云:「老父爭看烏角巾,應緣曾現宰官身。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賀知章呼李白為謫仙人,世傳東坡是戒禪師後身,仆竊信之。
白樂天詩云:「春色辭門柳,秋聲到井梧。」此語未易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