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集釋》卷第五　湯問篇

薛譚學謳於秦青，〔注〕此二人，秦國之善歌者。盧文弨曰：注“歌”藏本作“謳”。伯峻案：楚辭大招雲，“謳和揚阿，趙簫倡只”，王逸注云：“徒歌曰謳。”釋文云：謳音歐。未窮青之技，釋文云：技，渠綺切。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王重民曰：類聚四十三引“郊”作“交”，“撫”作“拊”。初學記十五作“折”。聲振林木，響遏行雲。釋文云：遏，烏葛切。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注〕韓國善歌者也。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釋文云：過音戈。雍音邕。雍門，地名。杜預曰：“齊城門也”。鬻歌假食。釋文云：鬻音育。既去而餘音繞梁欐，釋文云：欐音麗，屋棟也。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注〕曼聲猶長引也。釋文云：曼聲，引聲也。一里老幼悲愁，釋文云：一里一本作十里。垂涕相對，釋文云：涕音體，目汁也。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還，復為曼聲長歌。釋文云：復，扶又切。一里老幼喜躍抃舞，釋文云：抃音汴。弗能自禁，釋文云：禁音金也。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之。〔注〕發猶遣也。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遺聲。”〔注〕六國時有雍門子，名周，善琴，又善哭，以哭乾孟嘗君。〔解〕夫六根所用皆能獲通。通則妙應無方，非獨心識而已。故魯公扈章直言心用，瓠巴以下乃從聲通焉。伯峻案：陸機擬今日良辰會詩：“哀音繞棟羽，遺響入雲漢。”李善注引此，實則古有此事，偽作列子者用之。今本博物志所載與此大同。又案：“放”道藏各本、北宋本、吉府本並作“效”。釋文云：放，分兩切。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王叔岷曰：“登”字疑衍。“志在高山”與下“志在流水”相對。記纂淵海五二、七八，合璧事類前集五七、韻府群玉八引皆無“登”字。呂氏春秋本味篇、韓詩外傳九、說苑尊賢篇並同。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釋文云：峨音娥。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釋文云：卒，村入聲。止於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釋文“霖”作“淋”，云：淋音林。操，七到切。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釋文云：舍音捨。“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像猶吾心也。〔注〕言心闇合與己無異。釋文云：夫音符。吾於何逃聲哉？”〔注〕發音鍾子期已得其心，則無處藏其聲也。〔解〕夫聲之所成，因而感之；心之所起，聲則隨之。所以五根皆通，盡為識心所傳。善於聽者，謦咳猶知之；況復聲成於文，安可不辯耶？秦恩復曰：盧解“識心”當作“心識”。伯峻案：御覽一。引傅子：“音者伯牙子遊於泰山之陰，逢暴雨，止於巖下，援琴而鼓之，為淋雨之音，更造崩山之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曰：“善哉子之聽也！”而呂氏春秋本味篇則大同於列子，列子襲本味文也。

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王重民曰：“不”字疑衍。穆天子傳云：“天子遂驅，升於弇山。”周穆王篇亦云：“迺（當作西，說見前）觀日之所入”，亦指登弇山事也。是穆王曾至弇山。若有不字，則與事實不合矣。釋文云：弇音奄。弇山，日入之所。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注〕中道有國獻此工巧之人也。伯峻案：依張注云雲則原文當作“反還，未及，中道國有獻工人名偃師”。今本國道二字誤倒，遂以未及中國為句。文義雖通，失其本真矣。穆王薦之，〔注〕薦當作進。釋文云：薦，廣雅音進，下同。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注〕日謂別日。吾與若俱觀之。”〔解〕神用之妙，豈唯聲哉？色、香、滋味鹹及其理矣。故此章言刻象之盡微。越日偃師謁見王。“越日”元本、世德堂本並作“翌日”，御覽七五二引作“越日”。釋文云：越日一本作翼日。見，賢遍切，下同。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邪？”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注〕倡，俳優也。釋文云：倡音昌。俳，步皆切。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釋文云：趣音趨。巧夫顉其頤，則歌合律；道藏四解本“顉”作“頷”。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江遹本並作“鎮”。“鎮”蓋“顉”之誤字。王重民曰：文選郭璞遊仙詩注、御覽七百五十二並引“顉”作“頷”。顉頷二字形義均相近，淺人多見頷，少見顉，作頷者皆後人所改也。襄二十六年左傳，“逆於門者頷之而已”，說文引作“顉”。漢書揚雄傳“頷頤折額”，宋祁曰“頷一作顉。”說文：“顉，低頭也。”玉篇：“顉，曲頤也。”案古語以曲為欽，低（當作氐）與曲皆有搖動之義。顉釋為低頭，顉頤釋為曲頤。蓋顉字從頁，皆隨文以立義也。顉自是正字，作頷者訛。釋文云：夫音符。顉，驅音切，曲頤也。又五感反。顉猶搖頭也。頤音夷。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注〕穆天子傳云：盛姬，穆王之美人。伯峻案：晉書束皙傳言汲冢書又雜書十九篇中有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釋文“瞬”作“瞚”，云：瞚音舜。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釋文云：懾，而涉切。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釋文云：傅音附。王諦料之，釋文云：諦，都計切。料，力弔切。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釋文云：肝音乾。膽，丁感切。肺，芳吠切。脾音毗。腎上聲。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髮，釋文云：筋音巾。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如初見。〔注〕如向者之始見王也。伯峻案“見”字涉注文而衍。注以“如向者之始見王”釋“如初”，非正文作初見也。御覽七五二引無“見”字，當從之刪。釋文云：復，扶又切，又如字。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注〕此皆以機關相使。去其機關之主，則不能相制御。亦如人五藏有病，皆外應七孔與四支也。〔解〕夫內肝、膽、心、肺所以能外為視、聽、行步，神識運之，乃為生物耳。苟無神，則不能用其五根矣。今造化之生物，亦何異於偃師之所造耶？若使無神，自同於草木。神苟在也，動用何足奇耶？木人用偃師之神，故宜類彼生物也。神工造極化何遠哉？穆王始悅而歎曰：釋文云：而歎一本作姑歎。“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注〕近世人有言人靈因機關而生者，何者？造化之功至妙，故萬品鹹育，運動無方。人藝麤拙，但寫載成形，塊然而已。至於巧極則幾乎造化，似或依此言而生此說，而此書既自不爾。所以明此義者，直以巧極思之無方，不可以常理限，故每舉物極以袪近惑，豈謂物無神主邪？斯失之遠矣。注“而生者”世德堂本無此“者”字。“幾”作“機”，“邪”作“也”。盧文弨曰：注“巧極”二字倒。釋文云：幾音祈。夫班輸之雲梯，釋文云：梯，他兮切。墨翟之飛鳶，釋文云：翟音狄。鳶音緣。自謂能之極也。〔注〕班輸作雲梯，可以凌虛仰攻。墨子作木鳶，飛三日不集。伯峻案：墨子魯問篇：“公輸子削竹木以為□，成而飛之，三日不下。”淮南子齊俗訓：“魯般墨子作木為鳶而飛之，三日不集。”韓非子外儲說：“墨子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論衡儒增篇云：“儒書稱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為鳶，飛之三日而不集。”又亂龍篇同。抱朴子應嘲篇：“墨子刻木雞以戾天。”或雲魯般，或雲墨子，或同屬二人；或以為鳶，或以為□，或以為雞：同一事而傳聞異詞也。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孫詒讓曰：東門賈蓋班輸弟子，故云以告二子。或謂亦墨子弟子，非是。釋文云：滑釐音骨狸，墨翟弟子也。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注〕時執規矩，言其不敢數之也。〔解〕夫偃師之精微，神合造物；班輸之輩但巧盡機關。以明至妙之功，不可獨循規矩也。吉府本“矩”下有“焉”字。吳闓生曰：時執規矩，言勤學也。伯峻案：全晉文五十傅玄馬先生傳：“其後有人上百戲者，能設而不能動也。帝以問先生：‘可動否？'對曰：‘可動。'帝曰：‘其巧可益否？'曰：‘可益。'受詔作之，以大木彫構，使其形若輪，平地施之，潛以水發焉。設為女樂舞象，至令木人擊鼓吹簫，作山嶽；使木人跳丸擲劍，緣櫚沽ⅰ３鋈胱栽冢百官行署，舂磨鬥雞，變巧百端。”可見魏時已有巧工矣。釋文云：數音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