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園大學

我一直以為大學校長是高瞻遠矚,指導學術與教育大方向的決策人,而不是管饅頭稀飯 的保姆,但這也暫且不提。這一類型的教育者的用心,毋庸置疑,當然是善意的,問題是, 我們論"事"的時候,用心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實際的後果,而教育的後果何其嚴 重!這種餵哺式、育嬰式的大學教育剛好吻合心理學家Levy早在1943年給所謂"過度保 護"(Overprotection)所作的詮釋:第一,給予過多的接觸--"有任何問題,隨時來找 我";第二,禁止他獨立自主--"你不許……";第三,將他"嬰兒化"--"乖,早睡 早起";第四,把自己的價值取向加諸其身--"你聽我的……"。在這種過度呵護的幼稚 教育下成長的大學生,遇事時,除?quot;淚眼汪汪"之外又能做什麼呢?

教育者或許會說:這些學生如果進大學以前,就已經學好自治自律的話,我就不必要如 此提之攜之,餵之哺之;就是因為基礎教育沒教好,所以我辦大學的人不得不教。雖然是亡 羊補牢,總比不教好。

聽起來有理,其實是個因噎廢食的邏輯。這個學生之所以在小、中學十二年間沒有學會 自治自律,就是因為他們一直接受餵哺式的輔導,那么大學來繼續進行"育嬰",這豈不是 一個沒完沒了的惡性循環?把學生口裡的奶嘴拿掉,我們總要有個起點;大學不做,更待何 時?再說,我們對大學教育的期許是什麼?教出一個言聽計從、中規中矩、不穿拖鞋短褲的 學生,和教出一個自己會看情況、作決定、下判斷的學生--究竟哪一個比較重要?為了塑 造出"聽話"、"規矩"的青年,而犧牲了他自主自決、自治自律的能力--這是我們大學 教育的目的嗎?

在生活上,教育者採取懷裡"抱著走"的方式;在課業上,許多教書的人就有用鞭子 "趕著走"的態度。

就上課點名這件小事來說。以學生出席與否作為評分標準的老師很多,他們的論點是: 學生都有惰性,今天我逼你讀書,日後你會感謝我。

這個說法也很動人,卻毫不合理。首先,我們不應該忘記,開一門課程最根本、最重要 的目的在傳授知識,而不在鈴響與鈴響之間清數"少了幾頭牛"。照邏輯來說,如果一個學 生不聽課就已經具有那門課所要傳授的知識,並且能夠以考試或其他方式證明他的程度,那 么他就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人頭點名的成規而來報到。歸根究底,這個"成規"當初之所以存 在,只是為了幫助學生獲取這一門知識--讓我們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去聽同一個人有系統 的講--但是,一個學生,不論原因為何,已經擁有那個知識,那么要他來作充數的形式就 是捨本逐末,也是為師者見林不見樹的錯誤。

反過來說,一個學生沒有那門知識卻一再缺課,教授當然要淘汰他,但淘汰的理由應該 是:你沒有得到知識;而不是:你點名未到。上課出席率與知識吸取量並沒有因果或正比的 關係。

為師者"嚴",我絕對贊同;愈嚴愈好。但是那份"嚴"與"逼"必須在實質的知識 上,不在僵化的形式上。換句話說,教授可以用比較深奧的教材,出比較靈活的考題,指定 比較繁重的作業,來逼使學生努力。但他如果尊重學生是一個有自主判斷能力的成人,他就 沒有理由拿著鞭子把學生抓到教室里來;充其量,作老師的只能嚴肅地說:上不上課在你, 努力不努力也在你;你要學會如何為自己的行為擔負後果。

從國小到高中,我們的學生已經在"鞭策"之下被動了十二年,如果最後的大學四年他 們也在鞭下長大--他們會長大嗎?畢了業之後又由誰來執鞭呢?

這種"趕著走"的鞭策教育貽害極深。學生之所以不能"舉一隅而以三隅反",固然是 因為在"抱著走"、"趕著走"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學過如何去思考,有一個實質上的困難使 他即使想開始也不可能。

信仰鞭策教育的人不相信學生有自動好學的可能。於是設定了七七八八的課目,塞滿學 生的時間。大一的學生,譬如說,一星期就有三十多個小時的課。大四的課少了,有些系就 強迫學生修額外的學分,作為防範怠惰的措施。

※本文作者:龍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