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散文詩:《太陽·土地·人》


  當我蹣跚學步時,媽媽就讓我在小路上顛簸,掙扎,讓我開始人生的第一段征程。我踩著塵土,呀呀地叫著,搖搖晃晃地往前走,接著便是跌倒,媽媽扶了起來,接著還是跌倒。
  後來我學會了走路,在小路上興奮地奔跑。可還是一回回跌倒,有一次竟摔破了皮,血珠兒染紅了路邊的青草。但我不敢告訴媽媽,怕貧窮而慈愛的母親會用眼淚撫慰我的傷痕。
  然而,我終於在這條小路上長大了,和路旁的野花與碧樹一起長大。而且,我終於從小路走向大路,那通向學校、通向社會、通向無窮的青山綠水的大路。
我在大路上前行,但我總是思念著故鄉的小路,那使我跌倒、使我掙扎、也使我成長的小路。那裡有我最初的跋涉和求索留下的腳印,腳印里注滿著我最初的痛苦、歡樂和希望。
  我在大路上前行,向著更遙迢的遠方尋求。但願眼前這寬廣的大路,也只是我明天憶想中的山莊小路。
 
 
假如我早一點見到大海
 
  九歲時,媽媽把我從山野間帶到海邊,於是,我第一次見到大海。
  假如我早一點見到大海,我一定不會為故鄉的小池塘而那樣驕傲,也不會象那一次,因為小池塘突然乾涸了而傷感得那么久,以為世界從此將歸於荒涼和寂寥。
  在故鄉的小池塘里,我和我的放牛小夥伴們,曾展開過多次擊水的戰爭,失敗之後,我竟那樣委屈地哭泣,並費去媽媽那么過慈愛而溫暖的話語,假如早一點見到大海,我決不會流下那些淒涼而渺小的眼淚。
  假如早一點見到大海,我也決不會崇拜伯伯那條小船,小河裡那唯一的罱泥的小木船。儘管它激揚起那么好看的水花,並載過我去採集那些散發著清香的水草。罱泥的小船呵,要是放在波濤萬里的大海里,就象一片小小的飄動的落葉……
 
 
弟弟在山路上跌倒了
 
  在林中的小路上,天性活潑的弟弟跌倒了,滾一屁股泥巴,狼狽得象一隻小狗。
  弟弟跌倒了,媽媽不怪他。我們故鄉的路真難走呵,那坑坑窪窪的山野里,常繚繞著灰濛濛的大霧,霧中的山徑又有那么多苔蘚,連機靈的野豬都會滑倒。還有那么多殘留的樹墩,裂開的岩石,突然潑灑而來的陣雨而留下的泥濘……
弟弟跌倒了,媽媽不怪他。媽媽知道,沒有一個孩子不沾上一點泥巴,泥巴是可以洗掉的,沒有什麼可怕。就象那被濺上一身泥土的小白樺樹與小白楊樹,只要一陣細雨的洗滌,就還是那樣潔白,葉子上又閃動著明媚的光。劃破了一點傷痕,也不要緊,有了傷痕,心才會成熟,走著長滿苔蘚的小路,才會格外細心。
弟弟跌倒了,媽媽不怪他。
 
 
我緬念那棵老松樹
 
  我家鄉那棵高聳入雲的松樹,已經很老很老了,誰也記不清它的年齡。
它那么高大巍峨,只有雄勁的蒼鷹才敢在它的巨枝上棲身。大風揚起的黃埃,也污染不到它那綠色的拱頂。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正是它托住了高遠的藍天。
它又是那么正直,象頂天立地的大柱。
  那一年春天,草葉剛剛在大地上展示出一片綠色,它卻枯黃了。它的死,震動了我的村莊,老人和孩子都來和它告別,連遠村的鄉親,也越過峻峭的山嶺,來瞻仰它最後的容顏。
  它死了,但身上還留著濃郁的松香。
  它死了,巨大的身軀化著許多松明,走進每一戶人家。在那一段歲月里,我看到鄉間小路上,常常飄動著火炬,象奔走的星星,那是老松樹不朽的靈魂,它把光明留給可愛的故鄉。
  老松樹已告別很多年了,但我總是思念著它,總忘不了它生時的崇高與正直,死後的芬芳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