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散文詩:《太陽·土地·人》


學術上的啟蒙家呵,政治上的蒙昧者;新的先驅,舊的忠臣;一半朝前嚮往,一半向後顧戀;在書本上駁斥著陳舊,在現實中恐懼著新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凝成了大苦悶,終於撕碎了你的心,脹裂了你的靈魂,並釀成了昆明湖這一節嚴酷的悲劇。
雪飄落著,雪花在為你嘆惜!是呵,如果活的不被死的掐住了咽喉,如果前進的不被守舊的拖住了腳跟,如果春的萌芽不被冬末的殘雪征服,那么,活著的,前進的,萌芽的,該會散發出多少更加濃郁的生命的芬芳。
 
 
我問東去的閩江水
    ——懷嚴復
 
  在凜冽的天宇下,我常常思戀的閩江水, 依舊滔滔東流。
搖動著的江水在我心中流過,雄姿萬狀的江波在我眼前浮起她往昔的兒子,我的聰慧博識的祖先。我仿佛見到那位震動中國近代社會的學者,那位把《天演論》、《救亡決論》的響雷撒向祖國山川原野的嚴復。他那一支連桐城派老頭吳汝綸都為之傾倒的譯筆,他那驚世駭俗的真理,至今還象滾滾激浪,時時拍打著我的靈魂。
  他從地球的另一方,從大西洋沿岸,帶來了神奇腦袋的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亞當·斯密、孟德斯鳩、盧梭與邊沁,帶來了關於人、獅子、上帝的那些美妙而新穎的思想與學說,給自己的故土敲響了救國圖存的鐘聲,啟蒙了整整一代的中國青年與少年。
在嚴冰凍結的時代,他那振聾發聵的果敢,他那試圖用理論力量去搖撼幾千年權勢根基的無畏,哪個正直的後來者不感到崇敬?我是引以為自豪的,我們的浩浩閩江水,竟養育了這樣獨具慧眼的勇猛的華夏子孫!
  但我始終納悶,為什麼這樣一個先進的中國人,閩江的偉大兒子,晚年會拋棄心靈的強大生機,支持袁世凱那屍首似的帝制,充當籌安會一個令人厭惡的君子?為什麼他會那樣熱衷於尊孔讀經,用自己的威望,阻擋新文化的興起?我更加納悶,他竟抽起鴉片——
  從啟蒙他人轉為麻醉自己。
  從敲著喚醒大地的晨鐘,轉為嘮叨著讓大地沉睡的昏風暮雨。
  我為故鄉的一代天驕悲哀,他那改造中國社會的抱負還未施展,反被中國社會改造得規規矩矩……
  永遠的困惑留在我的心裡,為這位先驅者,為我的英雄的老鄉。
我問滾滾東去的閩江水,她的江濤嗚嗚咽咽,未能解開我的惆悵。我只有對著大江感慨:我們土地上舊的成法竟是那樣強大,逼著那么多英雄背叛自己的果斷,拋棄偉大的起點,使自己的人生只有半截子的輝煌。
 
 
血在,生命總要向前流動
——懷楊度
 
  曾經是那么陳舊的人物,著名的開倒車的君子,在那幕慘澹經營的復活皇冠冕旒的鬧劇中充當過人所共知的角色。
  曾經被時代所恥笑。遐邇都有正義與赤熱的笑聲。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仿佛要刻上你那痛苦的名字。
  然而,鐵鑄的錯誤沒有粉碎你的心。還在吸收著星光、月光與日光的靈魂,淘汰了煙埃,還留下了溫熱,淘汰了荒唐,還留下了誠實。
你用誠實揚棄了書生的迂腐,趕上了時代風雲壯闊的大遷移。也用誠實再造了生命,再造了比死灰重燃還要明亮、還要動人心扉的歷史:從擁袁復辟派到共產黨人的歷史。
  是呵,世界不是棺木。活著的生命不是殭屍。失足者不會注定只有潰敗和滅亡。
血在,生命總要向前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