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散文詩:《太陽·土地·人》


 
晚霞還沒有熄滅,風在微微地吹,我看到一對相戀的少年男女,在河邊燒起了篝火。
小河緩緩地流,哼著很輕的歌子;
篝火緩緩地燃燒,也哼著很輕的歌子。
燃燒的,流動的,都懷著柔情,自由地洋溢著生命的光波。
水有水的心音,火有火的衷曲;水有水的追求,火有火的嚮往。在同一地平面上,他們性格不同,然而各自奮發,生活得很好。一個給大地帶來溫柔,一個給大地帶來暖熱。是水可愛呢?還是火可愛呢?我不願意褒此抑彼。我只羨慕那對相戀的男女,心中懷著同樣的愛和絲絲神秘的喜悅,聽著水的歌,也聽著火的歌。
 
 
一花有一花的品格
 
不要怪鳳凰樹,不要怪她過於隨俗:太熱烈地燃燒,洋溢著滿胸的火團。
也不要怪翠竹,不要怪她過於幽雅,在寂寞在園裡,清高地思念著,無言地灑下斑斑的淚痕。
不要怪她們,一花有一花的品格,一樹有一樹的氣質。
因為有鳳凰樹又不僅有鳳凰樹,因為有翠竹林又不僅有翠竹林,我們的土地才不是單調的土地,我們的河山河不是單調的山河,我們的民族才不是單調的民族。
 
 
第二輯 土 地
 
 
我是山野的孩子
 
  我從野花與野草競存的山野里走來,從長滿杜鵑花與蒲公英的南方山野里走來。只要有鹽,只要有粗茶淡飯,我就能生存,任何沉重的風暴與艱難的歲月都無法把我壓倒。
  然而,山野的空氣那樣清新,深谷里的風那么和暢,還有那么多寬廣的、任我浮游的小河與湖泊,還有那么多甜美的、任我采掇的山果與山花,故鄉這些自由的天空、河流和土地,澆鑄成我的酷愛自由的天性,於是,在未能任我馳騁、任我創造的地方,我不能生存,比沒有鹽還要痛苦。
我在故鄉的原野上自由地馳騁,揮灑著童年時代過剩的精力,追逐著天使般的蜻蜓與彩碟。然而,我不會隨意闖入田野,不會去踐踏那些青青的果蔬與莊稼,在綠油油的田壟邊上,我總是小心地走過。對於故鄉的果蔬與莊稼,和對於故鄉的山林與河流,我都一樣傾心,一樣懷著孩子般的純真的眷戀和酷愛。
我是山野的孩子,山野的搖籃培育了我的野性,是這樣頑固地嵌進了我的人生。
 
 
我辜負過那一片草地
 
  母親在屋角為我培育了一片青翠的草地,重著從山谷里采來的許多灌木和小花。她們都有自己的名字。媽媽說,草地是給我讀的第一本書。
可是,我只把草地作為嬉鬧的天堂。在柔和的草墊上,總是喜歡和小同伴展開戰爭,或者獨自仰臥著,對著魚網似的天穹馳騁多彩的夢。於是,我沒有讀會這本書,沒有在心裡留下那些很美的名字。
  那一年學校生活結束了,我回去告別自己的家鄉,並去看望那一片草地,想補一補童年時代耽誤的課,然而,草地已經消失了,草地的廢墟上只有一群淡黃色的草垛。
  後來我拜訪過許多大城市與小城市的花圃,尋找被我忘卻的那群小樹與小花的名字,但我沒有找到,我相信一輩子也不會再找到了。
  每每離開這些花圃,心裡總是充滿惆悵。我真後悔,後悔沒有讀好媽媽為我寫下的第一本書,用汗水和智慧寫下的那一本。使我遺落了那些很美的、帶著芬芳的知識,很美的帶著芬芳的文字,從而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了永恆的空缺!我真後悔啊,辜負了媽媽給我的那一片青翠的草地。
 
 
故鄉彎曲的小路
 
  常在我心中蜿蜒的,是我故鄉那彎曲的山村小路,從家門口一直伸展到山腳下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