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散文詩:《太陽·土地·人》


 
 
你使我想起……
——致友人
 
  霜雪已撒滿你的雙鬢。我和你是兩代人。
  然而,因為你,我重新喚醒了我的童年,我童年時那無邪的歲月,那顆在這歲月的河流中漂泊的赤子的心靈。
  在你身上,我發現我傾心的那條清澄澄的小溪,那一塊碧澄澄的草圃,還有常常入夢的那顆小白樺樹,那樣正直,那樣純樸,在沉重的風雨中,未曾低下過自己的頭。
  我還想起那些稻麥,那些缺乏美貌然而年年結穗的稻麥。那些缺乏嬌艷、但乳汁豐富的生命,那些支持著我故鄉人民生存與發展下來的無言的生命。
你還使我想起那潔白的蠶,為了吐出潔白的絲,吃著那么粗糙的桑葉……
 
 
釘在散文詩十字架上的人
  ——去年,致病中的郭風
 
  看到你鬢前飄動的白髮,仿佛是剛從崢嶸的十字架上走下。
  你一生都釘在散文詩的十字架上,在那裡苦思,苦吟,苦掙扎。四十年日日夜夜,象一顆長在岩石上的榕樹,堅韌地發展綠色的事業,不知遭逢過多少風吹雨打。
  沉重的風暴襲擊過你,喝血的棍子摧殘過你。你愛戀的詩神,又朝朝夕夕折磨著你。而你始終苦吟著,歌唱著,用青的葉笛與黃的麥笛,吹奏著苦戀故土的歌。歌聲吻著家鄉象瓷器一樣蔚藍的天,吻著閩江與木蘭溪流過的土地,吻著雛菊,菖蒲與蒲公英,還吻遍故鄉竹葉、草葉與樹葉上的珍珠,甚至是帶著劍與匕首的麥穗、龍舌蘭與仙人掌,帶著猛氣與野氣的豹與刺蝟……
  你在十字架上,不顧自己的傷痕,只顧把心裡擠出來的血,一滴一滴地滋養那一朵還很微弱的花,那一朵在文苑裡還很弱小的花。但你的帶著苦味的心血沒有白流,小花在壯大,愈開愈瀟灑。
  你勞累了,此刻正躺在病榻上,但你一定還在苦思著。是想著《野草》和《赤壁賦》嗎?是想著普列什文和他的《林中水滴》嗎?是想著阿左林和他的西班牙海岸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猜想你此刻正在為幼嫩的歌者操心。我見過,當他們那幼嫩的歌唱響的時候,你高興的那個樣子,拍著《萌芽》里的詩芽兒,象個撿到藍寶石的手舞足蹈的孩子。有時還望著夜空連連點頭,又象個因發現新星而興奮得有點痴呆的天文學家。
  呵,你這木蘭溪養大的詩人,人和詩一樣富有魅力,叫我不能不悄悄學著你,也背起一個十字架,在長著鮮花與荊棘的、修遠的路上,苦苦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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