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散文詩:《太陽·土地·人》


當我把頭埋進小課本時,為什麼燈火更明亮了?喔,是媽媽悄悄地在小油燈盞上,添上了一根潔白的燈芯草。
  為了給我增添這點脆弱的光明,不知道媽媽又從哪兒省下了一點花生油?不知她在黑夜裡又苦熬了多少時候?大約是為了這點光明,年青的媽媽更瘦了,黑斑悄悄爬上她的臉頰,白髮悄悄地在她頭上抽出了第一絲。
唯有我知道,是媽媽悄悄地把自己的心,揉成了燈芯草。在燈盞里燃燒的是媽媽的心。媽媽的心燃燒著多明亮呵!
  明亮的燈火照著我的課本,照著我課本里的天空、土地、山巒和小河。我告訴自己,快點兒學,快點兒長大。別辜負媽媽用自己的心揉成的燈芯草。
 
 
田野交響樂
 
  多山的故鄉太偏遠了,太偏遠了。
  只有在歡樂的廟會與哀傷的送殯中,我才可以聽到嗩吶的鳴響,一年到頭再也聽不到別的音樂。然而,我的心靈里不能沒有音樂。於是,我總是在晚霞的陪伴下聆聽小河的歌,山谷里風打松濤的歌,還有杜鵑哀傷的歌。
天天聽著山風與杜鵑的歌,我不滿足,心裡感到莫名的寂寞。人呵,心靈里不能只有一種音樂。
  細雨綿綿的三月來了,插秧的時節來了。田野沸騰了,到處是青蛙的歌聲。那時多么歡快的交響樂呵,我坐在長滿青草的田埂上,看著無數鼓起小胸脯的歌手,聆聽著大地上這種熱烈的音樂,千萬個歌手在無邊的田野里同時放歌的大音樂。我的心隨著他們的歌聲在跳動,在膨脹。我聽得出來,這些歌手有的是高音,有的是低音,也許是春天之神的陶冶和訓練,它們竟合唱得那么和諧,那樣使我振奮。
  當這種熱烈的、使大地沸騰的歌,充實我心靈時,我感到故鄉更有生氣了,更加可愛了。也許正是這種田野的歌,賦予了我最初的詩歌的鏇律。
我是人呵,我的心是廣闊與活潑的,心裡不能沒有歌,心裡不能只有一種歌。
 
 
在細雨淅瀝的夜裡
 
在細雨淅瀝的夜裡,我家的小土屋仍然飄動著暖流。
我偎依著祖母,又講述她自己編撰的故事,對我發表她那生動而粗糙的小說。我照樣找出奶奶作品中的破綻,無情地批評她的疏漏和自相矛盾,與是,年邁的作家與年幼的讀者之間,又展開一場劇烈而充滿著愛的辯論。
可是,粗暴的爺爺,沉下了臉。他竟用菸斗敲著我的腦袋,指責我過於輕妄,竟那樣目無尊長。
從那一天起,我再也不喜歡聽奶奶的小說了。儘管小說里有長著金色長頭髮的公主,有雕著金獅銀虎的殿堂。因為我聽故事時,必須活象一根木頭,並且只能唱奶奶的讚歌,連漏洞與粗糙也要歌頌。否則,就要受到爺爺菸斗的懲罰。
真傷心呵。從那時起,一種非常美好的東西和我告別了,和我家溫暖的小土屋告別了。
  於是,在細雨淅瀝的夜裡,我家的小土屋,只有一片岑寂,只有爺爺菸斗里冒出來的、和熏蚊子的苦艾味混雜在一起的煙霧,苦澀而令人窒息的煙霧。
 
 
真想念你們呵,故鄉果
 
真想念你們呵!故鄉的沉甸甸的荔枝與龍眼,故鄉的沉甸甸的香蕉與枇杷。
真想念你們呵,想起你們就想起故鄉的山巒和田野,就想起故鄉的清新與甜蜜。
不是我嘴饞,不是的。故鄉的世世代代,過去讓犁耙拽住在泥地里顛簸,什麼苦都嘗遍了,就是沒有嘗到過甜的。唯有你們,用新鮮的甜蜜,滋潤著鄉親們缺少甜味的心田。
那時,看到水牛似的,沾滿泥巴的堂哥回來了,看到他帶著滿身倦意坐在石板凳上,吃著千篇一律的稀飯和蘿蔔,心裡真難受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