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簡介

王充--博學奇儒

(27—約97)

王充是東漢時期傑出的思想家。整個東漢二百年間,稱得上思想家的,僅有三

位:王充、王符、仲長統。王符(公元85—162年),位元組信,著有《潛夫論》,對

東漢前期各種社會病端進了抨擊,其議論愷切明理,溫柔敦厚;仲長統(公元180年

—220年),字公理,著有《昌言》,對東漢後期的社會百病進行了剖析,其見解危

言峻發,振聾發聵。王充則著《論衡》一書,對當時社會的許多學術問題,特別是

社會的頹風陋俗進行了針砭,許多觀點鞭辟入理,石破天驚。范曄《後漢書》將三

人立為合傳,後世學者更譽之為漢世三傑。三家中,王充的年輩最長,著作最早,

在許多觀點上,王充對後二家的影響是十分明顯的,王充是三家中最傑出,一也最

有影響的思想家。

但是由於王充在書中對傳統的儒學,特別是漢代經學,進行了論難,有時甚至

懷疑古經,上問孔孟,著有《儒增》《書虛》《問孔》《刺孟》等專篇,公然向神

聖的經典挑戰,向孔孟聖賢發難,這就有犯天下之大不韙,因而被視為名教之罪人。

清乾隆皇帝御批:王充“刺孟而問孔”,“已有非聖無法之誅!”其他學人雖然不

能治其“非聖無法”之罪,但也多揮毫濡翰,口誅筆伐。素以危言危行著稱的大史

學家劉知幾,因《論衡》書中記載了王充父祖橫行鄉里的不光彩行徑,不合乎子為

父隱的綱常名教,說王充“實三千之罪人”!章學誠亦對王充非難儒學的作法,對

他的儒家身份提出了質疑。自《隋書·經籍志》以下,歷代目錄書都將王充《論衡》

列入無所宗師的“雜家”類。近代經學大師劉師培又說王充是“南方墨者之支派”。

進入20世紀70年代後,在中國學壇上又曾有人說王充是儒家的反對派,是反孔的急

先鋒……凡此等等,不一而足。自然我們今天不必為這些帶有濃厚政治偏見的褒貶,

去為古人的恩恩怨怨糾纏不休,但是,從學術的角度看,我們認為不能僅憑“問孔、

刺孟、非儒”這些表面現象就斷定他的學術派別,而應視其所問、所刺、所非的具

體內容。根據王充的整體思想來分析定性,筆者認為:綜觀王充的一生言行,他不

僅是一位儒者,而且是一位博學的奇儒。

一、孤門細族

王充,字仲任,東漢會稽郡上虞縣(今浙江上虞縣)人。生於漢光武三年(公

元27年),卒於漢平帝永元中(學者擬定在永元九年,即公元97年)。

王充一生業儒,仕路不亨,只作過幾任郡縣僚屬,且多坎坷沮阻,從事跡上看,

既無悲歌慷慨之行,也無驚天動地之業。因此無論是他自己寫的長篇自紀,還是范

曄為他作的正史傳記,他的事跡都甚寥寥,實在無法引人入勝。

王充自謂出自“孤門細族”,但種種跡象表明,王家祖上還是比較風光的。

《論衡·自紀篇》(下引此書,只注篇名)曰:

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

功,封會稽陽亭。一歲倉卒國絕,因家焉。以農桑為業。世祖勇任氣,卒鹹不揆

(原諒)於人。歲凶,橫道傷殺,怨仇眾多。會世擾亂,恐為仇家所擒,祖父汛舉

家擔載,就安會稽,留錢唐縣,以商賈為事。

元城,舊縣,在今河北大名縣東北。充說其先“一姓孫一”,字頗費解,論者

疑有脫誤,甚是。根據上下文意,後“一”字下當脫“姓王”二字。王氏意謂其先

祖“一姓孫,一姓王”。同祖兩姓,必是一姓之分化。頗疑王充祖先乃王孫氏之族,

為先秦某工族之後,後來才分為二姓:一姓王,一姓孫。由此看來,王充的血統曾

是很高貴的。

在漢代,王充祖先因功受封會稽陽亭。亭侯是漢代軍功爵之一。漢制,從軍立

功者,依軍功大小可食邑於縣、鄉、亭。十里一亭,十亭一鄉,鄉以上則是縣。亭

的大小,約相當於後世的堡或村。級別不高,但可坐食其稅,是箇中小地主。可惜

好景不長,有一年,王充家在一次突發事變中,失掉了爵命和地位。無爵可繼,有

家難歸,王充的祖先們只好就近安置下來,男耕女織,以農桑為業,成了會稽郡人

氏。

失掉了封爵的王充列祖列宗,都驍勇使氣,結果結怨甚多,眾人皆怨。一遇天

災歲歉,王充的祖先們又幹些攔路搶劫,殺人越貨的勾當,弄得千夫所指。在王充

祖父王汛手上,正值西漢末年天下動盪,秩序大亂,王汛擔心亂中被仇家綁票,於

是收拾細軟,“舉家擔載”,或肩挑,或車載,離開陽亭,先遷會稽(今浙江紹興),

最後留居於錢塘縣,以轉手倒賣,賈販經商為業。由此可見,王充的家世,由先秦

王孫,而西漢封侯,進而農桑賈販,真是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

王充的父輩共有二人:王蒙、王誦。王誦即是王充的父親。王充祖輩好勇任氣

之習,至王蒙、王誦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終於又與地方豪強丁伯家結下深仇,錢

塘也不能呆下去了,遂又舉家遷入上虞。

這真是一個十足的破落之家,到王充出世時,已是“貧無一畝庇身”,“賤無

斗石之秩”,再加“宗祖無淑懿之德”。確實是一個“孤門細族”之家(《自紀》)。

在這個家裡,迎接王充降臨的,不僅沒有任何財產、名譽地位,而且更讓他背上了

一個先人無德,祖宗無行的沉重包袱。以致後來王充成名後,還有人以此來譏諷他。

王充在《論衡·自紀篇》中詳盡地記載了這些家庭狀況,是比較真實的。對此,劉

知幾卻不以為然,認為:“王充之《自紀》也,述其父祖不肖,為州閭所鄙”,

“必責之以名教,實三千之罪人也!”(《史通·序傳篇》)實在不是通達之論。

二、幼讀經史

王氏家族雖然不是地方大戶,但還沒到揭不開鍋的地步,田昌五《王充評傳》

說“他的家庭是屢受排擠而行將落入貧苦勞動民眾隊伍中的家庭。”(《中國古代

著名哲學家評傳》第二卷)這個估計是合乎實際的。王家祖宗儘管在社會上大耍無

賴,好勇鬥氣,但對王充還是十分痛愛的,也十分注意培養。《後漢書》本傳說:

“充少孤,鄉里稱孝。”似乎他從小不是失去父愛,就是缺乏母慈。這並不符合實

際。王充《自紀》曰:充少“有巨人(大丈夫)之志,父未嘗答,母未嘗非,閻里

未嘗讓(譴責)。”可見雙親俱在,且很慈愛,未嘗見背。王充少時,不喜歡押呢

戲辱等無聊遊戲。其他小孩喜歡掩雀捕蟬,戲錢爬樹,王充從來不去參與,表現出

孤介寡和,端莊嚴整的氣質。這引起王誦的重視,六歲便教他讀書寫字,八歲進他

上國小。書館中學童百餘人,都因過失和書法不工遭到先生體罰,唯有王充書法日

進,又無過錯,未嘗受責。學會寫字,王充告別了書館,開始了儒家經典的專經學

習和儒家道德的修練。

《自紀》說:

手書既成,辭師,受《論語》《尚書》,日諷千字。經明德就,謝師而專門,

援筆而眾奇。

可見王充接受的正規教育仍然是儒家的倫理,使用的系統教材仍然是儒家的經

典《論語》《尚書》,與常人並無兩樣。鄉學既成,王充乃負笈千里,遊學於京都

洛陽。在洛陽,王充入太學,訪名儒,閱百家,觀大禮,大開了眼界,大增了學問,

初步形成了他博大求實的學術風格。

三、負笈京師

東漢的京師在洛陽,當時是全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東漢的開國皇帝劉

秀(即光武帝)本是南陽的一位書生,奪得天下後,特別注重文雅,尤向儒術。史

稱他“未及下車,先訪儒雅”,收集典籍,徵招遺隱,“於是四方學士,莫不抱負

墳籍,雲會京師。”為了安撫這批飽學通經之士,光武皇帝特起太學,設博士,用

他們來教授生徒,造就人才。太學既是當時全國的最高學府,而且典籍豐富,名流

革集,也是全國最權威的學術活動中心。因此四方郡縣都挑選優秀青年進入太學深

造,王充亦因成績優異被保送到太學學習。王充到太學的時間,大約在建武二十年

(公元44年),謝承《後漢書》載:“班固年13,王充見之,撫其背謂班彪曰:

‘此兒必記漢事。’”謝承書已佚,此文見於范曄《後漢書·班因傳》李賢注。班

因生於建武八年,比王充小5歲,班固13歲,王充到京師時,已年滿18,正當漢光武

二十年。風華正茂,正是學知識,長見識的大好時機。不過,當時太學受今文經學

的影響,盛行章句之學。傳經注重家法師承,先生們將先師的遺教記下,章有章旨,

句有句解,稱為“章句”。弟子們反覆記誦,味同嚼臘;恪守師訓,不敢越雷池一

步。加之光武皇帝沉迷緯書讖記,事無巨細,皆決於圖讖,神學迷信,充斥學壇。

太學教育,不僅方法僵死,而且內容虛誕。好在這時王充的前輩學者社林、鄭眾、

桓譚、班彪等人都在京師,他們都是古文經學家,博學淹貫,號稱大儒。在數家之

中,王充對桓譚和班彪最為推崇,受他們的影響也最深。

班彪(公元2年—公元54年),字叔皮,扶風安陵(今陝西鹹陽市東)人,東漢

有名的古文經學家、歷史學家,史稱“通儒上材”。曾續司馬遷《史記》,作《史

記後傳》。他為人的特點是:“仕不為祿,所如(往)不合”;治學的特點是:

“學不為人,博而不俗”;寫作的特點是:“言不為華,述而不作。”(《漢書·

自紀》)其子班因,宇孟堅,即《漢書》的作者,亦博學多通。史書說他“博貫載

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所學無常師,不為章句,舉大義而已。”(《後漢

書·班彪列傳》)當時亦在太學肄業。王充對班氏父子十分讚賞,說:“班叔皮續

太史書百篇以上,記事詳悉,義理浹備,觀讀之者以為甲,而太史公乙。於男孟堅

為尚書郎,文比(媲美)叔皮,非徒五百里(小國)也,乃夫周召魯衛(大國)之

謂也。”將班氏父子視為超人奇士,比作文華秀美的泱泱大國(《超奇》)。王充

以班彪為師,以班因為友,日誦詩書,砥礪德行,在學問文章、立身道德上都大受

其影響。本傳說王充“後至京師,受業太學,師事扶風班彪,好博覽不守章句。”

班彪並未任職太學,王充師之,乃私淑弟子。王充“好博覽不守章句”,正是師承

於班氏“博而不俗”,“不為章句,舉大義而已”的家學風格。後來王允“仕郡為

功曹,以數諫諍不合去”;著書“形露易觀”,“直露其文,集以俗言。”這些都

與班彪“仕不為祿,所如不合”,“言不為華”的為人處事方法和文章風格絕相類

似。

在思想方法上,王充又得益於桓譚。桓譚(公元前23年一公元50年),字君山,

沛國相(今安徽濉溪縣)人。“博學多通,遍習五經”,是兩漢之際著名學者。著

有《新論》一書。他治學的特點也是“訓詁舉大義,不為章句”,與班氏父子學風

相同。在思想方法上,頗具求實精神,喜好古文經學,常與劉歆、揚雄“辨析疑異”,

尤其反對當時盛行的讖緯神學,他曾在光武皇帝面前冒著殺頭的危險非議讖緯神學,

對俗儒的鄙俗見解更是深惡痛絕,常常調筆譏諷,“由是多見排抵”。桓譚求實的

治學精神,王充特別欣賞,他在《論衡》書中多次讚賞說:“(桓譚)又作《新論》,

論世間事,辨照然否,虛妄之言,偽飾之辭,莫不證定。”(《超奇》)“世間為

文者眾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論之,可謂得實矣。論文以察實,則君山

漢之賢人也。”(《定賢》)王充本來對漢代的董仲舒、司馬遷、揚雄等人十分贊

賞,但在數家之中,王充對桓譚最為激賞,說“仲舒之文可及,君山之論難追”

(《案書》片“彼子長(司馬遷)、子云(揚雄)說論之徒,君山為甲。”(《趙

奇》)認為舒仲其文雖奇,猶可學而及之;桓譚出語高峻,非可企及。甚至與以論

說為長的太史公、揚雄相比,桓譚也是首屈一指的。他說桓譚為漢世學術界值定是

非,就像一個公正的執法官一樣。從前漢朝的丞相陳平出佳之前,在閻里“分均若

一”,這是能當丞相的象徵。桓譚論議平實如陳平之分物,也是當丞相的料。可惜

他因非毀讖緯,貶死途中。王充將這位沒過過一天丞相癮的落拓之士稱為“素丞相”,

以配孔子“素王”;並將桓譚作《新論》與孔子作《春秋》相比美:“孔子不王,

素王之業在於《春秋》;然則桓君山不相,素丞相之跡在於《新論》者也。”(

《定賢》)又說“質定世事,論難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案書》)評定世間

的事情,討論世間疑難,沒有一個比得上他。受桓譚的影響,王充對神學迷信、俗

說虛妄也深不以為然,他後來撰著《論衡》一書,其主旨也是“解釋世俗之疑,辨

照是非之理”(《對作》),與桓譚《新論》的主題如出一輒。

當時在京師的青年學者除班因外,還有賈逵、傅毅、楊終等,俱曾為官蘭台,

王充也與他們有所往來。蘭台是東漢的皇家圖書館和國家史館,在那裡讀書作文,

皆由公家供應紙墨,條件優越,待遇優厚,是一個清高又實惠的學術機構,因此時

人稱進入蘭台為登蓬萊,世以為榮。賈逵,字景伯,扶風平陵人,東漢歹(的古文

經學家。其父賈徽嘗從劉歆習《左氏春秋》。逵少承庭訓;通《左傳》及五經本文。

《後漢書》本傳又說他“自為兒童,常在大學,不通人間事”,是一個兼得家庭教

育和太學教育雙美的幸運兒。他博通五經,兼明今古,對《左傳》、《國語》、

《周禮》尤其專門,特別是對《左傳》的興旺發達,功勞甚大。同時他對於今文家

的《大夏侯尚書》、《穀梁傳》也十分精通。他還是漢代第一個遍注群經的大儒,

史書說“逵所著經傳義詁及論難百餘萬言,學者宗之,後世稱為通儒。”明帝時,

拜為郎官,與班固同在蘭台校書。傅毅,字武仲,扶風茂陵人,少博學,水平中在

平陵習章句,深為章句之學的破碎支離所苦惱,因作《迪志詩》,以殷高宗賢相傅

說後裔自居,說:“先人有訓,我訊我誥。訓我嘉務,誨我博學。”遂以大義文采

為務,斐然成章。章帝時,授蘭台今史,與班賈同業,楊終,字子山,蜀郡成都人。

年13為郡小吏,太守遣至京師習《春秋》。後隨郡上計吏至京師,見三府為《哀牢

傳》不成,楊終因來自四川,熟悉西南民族情況,作傳上之,今天《後漢書·南蠻

西南夷列傳》中的《哀牢傳》就是楊傳的改編本。明帝奇其才,征詣蘭台,拜校書

郎。班賈傅楊,俱為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共在蘭台,酬酌詩文,好不風光!明帝

水平十七年,五色雀群集,明帝下詔群儒學士各獻《神雀賦》。百官眾僚,紛紛響

應,結果只有他們四人和侯諷的賦受明帝欣賞。王充記其事曰:“永平中,神雀群

集,孝明詔上《神雀頌》。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

侯諷五頌金玉,明帝覽焉。”(《俠文》)王充親睹其盛,好不羨慕!一再讚美說:

“蘭台之史,班固、賈逵、傅毅、楊終,名香文美。”(《別通》)到了晚年,窮

居陋巷,還希望朝廷有朝一日也把他王充征在蘭台,“蹈班、賈之跡”,一則以還

平生未遂之願,二則以“論功德之實”(《須頌》),報主隆思。

四、博覽百家

王充在洛陽除了從名師,交勝友外,還廣沙博覽,窮讀群書。《後漢書》說王

充在洛陽,“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途通眾流百家

之言。”在熟讀經史之餘,王充還兼及百家,通諸子之學。淺學俗儒多拘守經本,

認為經為聖人所造,是真理所在,皓首窮經;一經之中,又專守一師之說,抱殘守

缺,排斥異己。更莫說儒書以外的諸子百家了。因此他們目光短淺,見解鄙俗。王

充通過對儒書與諸子百家的對比研究,認為諸子與儒經同等重要,有時子書甚至比

經書還為可靠。他說:五經遭秦朝“燔燒禁防,伏生之徒,抱經深藏”,漢興,

“經書缺滅而不明,篇章棄散而不具”、晁錯之徒受經於伏生,自後名師儒者,

“各以私意,分析文字”,師徒傳相授受,形成了所謂的家法和師法。經書本身的

正誤已難以辨別,更莫說經師講解的是是非非了。相反的是,“秦雖無道,不播諸

子”。由此看來,經書有遺篇,而諸子無缺文。孰劣孰優就不辯自明了。王充認為:

“諸子尺書,文篇俱在,可觀讀以正說。”王充說:聖人作經也有文獻依據,“六

經之作皆有據”。由此言之,“書(於史)亦為本,經亦為末。末失事實,本得道

質”。可見諸子群籍,還是經書賴以造作的依據,哪么正可據之以定正經書。因此

他說:“知屋漏者在字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經誤者在諸子。”就像立身屋檐底

下知道屋漏,身處草莽看得清政治得失一樣,讀讀諸子百家的書,就容易看出經書

的錯誤。可是章句之儒只知信守師說,鸚鵡學舌地“師師相傳”,代代相襲,殊不

知“初為章句者,非通覽之人也”(《書解》)。這是就經與子的關係來說的。

從一個希望成為心胸開闊、知識淵博的人來說,博涉經書以外的眾流百家更顯

必要。他形象地比喻說:“涉淺水者見蝦,其頗深者察魚鱉,其尤深者觀蛟龍。”

所涉歷的程度和深淺不同,其所見聞和收穫自然也不同。他說做學問也是如此:

“入道淺深,其猶此也。淺者則見傳記諧文,深者入聖室觀秘書。故人道彌深,所

見彌大。”他又比喻說:人們遊歷都想進大都市,就是因為“多奇觀也”。而“百

家之言,古今行事,其為奇異,非徒都邑大市也。”他又說:“大川相間(兼),

小川相屬(歸屬),東流歸海,故海大也。”倘若“海不通於百川,安得巨大之名”?

人做學問也是如此,“人含百家之言,猶海懷百川之流也。”(《別通篇》)其淵

博的知識就會自然而然形成。王充經子並重,博涉眾流的特點,正是他成就其博學

通才的原因之一。

王充還注意訓練自己通博致用和造書屬文的能力,他將當時儒學之士分為四等,

即:儒生、通儒、文人、鴻儒,他說:“能說一經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

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篇章者為鴻儒。”並且認為:“儒

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超奇》)儒生託身儒門,

治聖人之經,學聖人之道,遠遠勝過不學無術的俗人;但儒生僅能死守一經,不知

世務,不通古今,“守信師法,雖辭說多,終不為博”(《效力》),故不及博覽

古今的通人;通人識古通今,誠然可貴,王充曾說過:“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沈;

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謝短》)但是識古通今,只是一種知識的象徵,只

要“好學勤力,博聞強識”即可做到,能力如何不得而知。如果“通人覽見廣博,

不能攝以論說,此為匿書主人”,好像那藏書家有書不能觀讀一樣,他認為:“凡

貴通者,貴其能用之也”,如果學而不能用,“雖千篇以上,是鸚鵡能言之類也。”

文人能草章屬文,正是“博通能用”的人,故貴於通人。但是,文人僅能作單篇文

章,不能“連結篇章”,寫成專書,所以不及能寫長文大著,自成一家之言的鴻儒。

他認為鴻儒最為珍貴,如果說文人是知識分子中的超人奇士的話,那么鴻儒就是

“超而又超”,“奇而又奇”的特級人物,若與儒生相比,就好像裝飾華美的車子

與破車,錦繡與舊袍子相比一樣;如果與俗人相比,更是猶如泰山的山頂與山腳,

長狄的頸項與腳掌一樣,具有天壤之別!他們是人中超奇,“世之金玉”。(《超

奇》)漢代的谷永、唐林,能上書言奏,依經論事,屬於“文人”;而董仲舒、司

馬遷、揚雄、劉向、劉歆、桓譚等人能鴻篇大論,著書立說,則是“鴻儒”。王充

把他們與聖人同科,視為稀世之珍:“近世劉子政父子、楊子云、桓君山,其猶文

武周公並出一時……譬珠玉不可多得,以其珍也。”(《超奇》)王充對鴻儒如此

看重,自然他的努力方向也就是成為一名為世所貴的鴻儒了。他師事班彪,不守章

句,博覽百家……都是通往鴻儒之路的有效措施。

王充在京師遊學歷時多久,史無明文,袁山松《後漢書》說王充趕上了漢明帝

臨辟雍的盛典:

充幼聰朗。詣太學,觀天子臨辟雍,作《大儒論》。

袁山松書已佚,這條材料見於李賢《後漢書注》。注文作《六儒論》,根據王

充推崇鴻儒的思想,“六儒”當為大儒之誤。辟雍,周代為太學之一,漢代則作為

尊儒學、行典禮的場所。據《後漢書·儒林列傳》,東漢辟雍始建於光武皇帝中元

元年(56年),尚未來得及親臨其境,光武帝便駕崩了。到了“明帝即位,才親行

其禮。”《明帝紀》說,水平元年(58年)十月“幸辟雍”,那么,至少在永平元

年,王充尚在京師,其時他已32歲,在洛陽訪學已經14歲。明帝在即位之年,恢復

了許多久廢的儒禮,以表示對禮治的提倡。這年正月,皇帝戴上九寸高的通天冠,

穿上繡著日月星辰的禮服,先祭光武皇帝於明堂,既而登靈台,望雲物,吹奏迎春

的樂曲,觀察物侯的變化,制定《時令》書,頒給列侯、諸王,重演了一番早為孔

子所嘆惜的授時“告朔之禮”。這年冬天,明帝又親臨辟雍,舉行尊老養賢之禮。

事先推定年老博學的李躬為“三老”,曾授明帝《尚書》的桓榮為“五更”,這天,

天子先行到達辟雍,舉行典禮,然後派人用安車蒲輪(用蒲草裹輪以免巔簸)將三

老五更接來,皇帝親自到門屏之間迎接。以賓主(而非君臣)之禮迎上柞階。皇帝

下詔“尊事三老,兄事五更”,三公九卿,各就各位。皇帝挽起龍袍,操刀親割,

將肉獻(不是賜)給三老,還親自給他酌酒;五更,則由三公如此這般地侍候。接

著舉行射禮,射禮完畢,明帝歸坐於講堂之上,正襟危坐,執經自講,諸儒執經問

難於前。不夠級別的“冠帶縉紳”,只有環繞著辟雍璧水,隔岸觀望了。這天,平

時被人罵為窮酸腐儒的儒生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王充看到了這齣從前只在禮書上

記載著、在儒生們口頭傳誦著的敬老尊儒大典,無疑是十分興奮的,於是欣然作

《大儒論》以頌其事。就是事隔數百年後,范曄作《後漢書》,在寫到這一盛況時,

也不無激動地說:“(明帝)坐明堂以朝群後,登靈台以望雲物,袒割辟雍之上,

尊事三老五更……濟濟乎!洋洋乎!盛於永平矣。”

五、仕途落拓

和所有的讀書人一樣,王充學成之後,也曾抱著致君堯舜的夢想,走“學而優

則仕”的路子。可是王充在官場的境遇並不比他的老師們好多少,《自紀篇》自敘

其為官履歷曰:

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椽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

入州為從事。

王充一身只當過地方官,東漢地方機構,實行州、郡、縣三級制,王充歷仕三

級,但都位不離“掾”。掾,是漢代各極機構中的屬官。在縣裡,他作官至掾功曹,

主管一縣人事和考功。在郡里,他曾先後在軍事長官都尉府作過掾功曹,在行政長

官太守府代理五官曹和功曹。在州里,他亦被州刺史徵辟為從事屬官。生平就沒逃

脫過為人下僚的命運。

王充為官的地方,可考知者有揚州、丹陽、九江、廬江等地,《自紀篇》曰:

“充以元和三年(86年)徙家辟詣揚州部丹陽、九江、廬江,後入為治中。材小任

大,’職在刺割。章和二年(88年),罷州家居。”這條自紀《北堂書鈔》卷73和

《太平御覽》卷602引作“章和二年,徙家避難揚州丹陽。”有誤,“章和二年”應

作元和二年,章和二年是充自免家居年,非始往之年。辟,指徵辟,被征去作官,

不是避難。《後漢書》亦載:“刺史董勤闢為從事,轉治中,自免還家。”辟字正

作徵辟講。揚州是漢武帝所置十三部(州)之一,東漢為郡上一級行政機構。丹陽、

九江、廬江皆郡名,當時屬揚州部所轄。在元和三年前,王充為任何所尚不清楚。

劉汝霖《漢晉學術編年》建初元年條,根據王充《對作篇》“建初孟年,中州頗歉,

穎川汝南,流民四散,聖主憂懷,詔書數至,《論衡》之人,奏記郡守,宜禁奢侈,

以備睏乏。言不納用,退題記草,名曰《備乏》”的自述,遂懷疑“充所仕者非在

會稽而在中州之郡邪?”但別無旁證,難成定論。

造成王充這種徘徊州縣,淹滯不進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後來王充結合自己的切

身體會,曾對仕路窮通作過全面的分析和論述。《逢遇篇》將入仕宦的達與不達歸

結為遇與不遇:

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才高行潔,不可保

以必尊貴;能薄操濁,不可保以必卑賤。或才高行潔,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

遇,進在眾上。世各自有以取士,士亦各自得以進。進在遇,退在不遇。處尊居顯,

未必賢,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

古人常說“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賢才常有,但仕宦的機會不常有。生

逢其時,仕遇其主,雖才淺德薄也因緣得進;反之,如果生不逢時,所遇非人,即

使才高八斗,德比夷齊,也會落拓在野,沉淪下僚。這在缺乏健全的竟爭機制時更

是如此。不過王充生當光武、明帝、章帝、和帝之世,正是東漢王朝的上升時期,

徵辟舉拔之制,還是比較正常的,似乎談不上生不逢時的問題,但並不排除其所遇

非人的可能。《後漢書》說他“仕郡為功曹,以數諫爭不合去”。王充也曾自紀建

初初年,中州欠收,充曾上書郡守,主張厲行節儉,以備睏乏,但“言不納用”;

時俗嗜酒,充以為酒耗五穀,又有醺酒滋事之憂,奏記郡守:主張“禁酒”,亦不

被重視。讀書人的看家本領就是建言獻策,既然言不納用,可見他遇到的確實並非

知己。

王充在《累害篇》中又提出“累害”說:

凡入仕宦有稽留不進,行節有毀傷不全,罪過有累積不除,聲名有暗昧不明,

才非下,行非悖,又知(智)非昏,策非味也,連遭外禍,累害之也。

仕宦留滯,行跡誣傷,有罪不除,聲名狼狽……這一切並不一定是他本人的過

錯,很可能是外物的連累和陷害。王充將這些來自外物的毀傷歸納為“三累三害”。

何謂三累三害?充說:鄉里有三累,朝廷有三害。

鄉之三累指仕宦之前遇到的麻煩:朋友反目,相為毀傷,一累也;庸才忌妒,

毀傷高才,二票也;交遊失和,轉相攻擊,三累也。朝之三害指出佳之後遭受的陷

害:竟進者為了有限的職位互相低毀,在長官面前捏造誇大事實,長官又不明察,

信納其言,一害也;同僚愛好不同,清濁異操,“清吏增鬱郁之白,舉涓涓之言”,

名聲越來越潔白,見解越來越高明,濁吏自漸形穢,懷恨在心,暗中收集清吏的過

失,陷害重罰,二害也;長官親幸佐吏,佐吏人品不高,提拔邪回之人,對不肯附

從的“清正之士”必然心懷不滿,在長官面前低毀他,三害也。王充所舉的三累三

害,生動而具體,恰如自己的切身遭遇。《自紀篇》自謂:“見污傷不肯自明,位

不進亦不懷恨”;“不泛交俗才,俗才因其微過,蜚條(匿名信)陷之,然終不自

明。”正是對三累三害的絕好注釋。

《狀留篇》中,王充對賢儒“仕宦不進,官爵卑微”的原因從多方面作了剖析,

從賢儒自身方面看:一則因學問難成,“計學問之日,固已盡年之半矣”,他們

“銳意於道,遂無貪仕之心”。等他們出仕了,又“純特方正,無圓銳(圓滑鑽營)

之操”。在那只有奸滑才有市場的官場裡,自然就“遲取進難”了。故世之賢儒不

善於鑽營。二則“賢儒懷古今之學,負荷禮義之重”,內心受著良知的牽累,外在

又受禮義的約束,“不敢妄進苟取”,這是賢儒不願鑽營。此所謂“學多道重為身

累也”。三則賢儒安貧樂道,“遵禮蹈繩,修身守節,在下不汲汲,故有沉滯之留”。

可是“名生於高官而毀起於卑下”,賢儒總是在卑下之位,故始終受人非毀,令名

不伸。從長官方面看:一則長官昏庸,倒行逆施,任用俗吏:“將(長官)暗道廢,

則俗吏乘賢儒,賢儒在下位”。二則長官愚暗,不能知賢,俗話說“大器晚成,寶

貨難售”,“長吏不能知賢,而賢者道大,力劣不能拔舉之故也”。三則長官器識

狹小,不能用賢。輕物易舉,重貨難移,俗吏如鴻毛,飛揚千里;賢者若金鐵,飄

風不能動。賢儒不進,正是“長吏力劣,不能用也”。更有甚者,“長吏妒賢,不

能容善”,這樣一來,賢儒奇士,不被無妄之災,送進班房,已是萬幸了,哪裡還

敢望升舉,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呢?王充對賢儒稽留的原因所作的分析十分全面深

透,也十分悲槍,因為他本人就是這樣一位沉淪下僚的賢儒,《自紀德》說:他

“不好徼名於世,不為利害見將(長官)”,“賜見君將,不及(問)不對。在鄉

里慕蘧伯玉之節(“天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在朝廷則貪史子魚之行(正直

處世)。”“得官不欣,失官不恨。”“不慕高官,不恚下位。”……正是《狀留

篇》中所狀“賢儒”“銳意於道,不妄進苟取”的風骨。

由上可知。王充在《逢遇》、《累害》、《狀留》等篇中所談影響進退利鈍的

“遇進廢退”、“三累三害”和“賢儒稽留”等問題,都是他的現身說法。王充撰

此文,不過借事言志,明理抒慨而已,他在這裡談的達與不達,進與不進的種種原

因,其實就是他本人經歷的寫真。

六、廢退窮居

仕宦而至將相,衣錦而歸故里,這是中國士大夫引以為榮的事情,也是中國士

大夫為之焦思,為之落拓的揪心之事。可是,這對於王充來說,一件也沒有。仕宦

不顯,進言不納,不僅致君堯舜、出仕行義的理想無以實現,而且還常常因自己的

清節自守,而惹得俗才奸人的“董條構陷”。上無以求通,下無以合俗,進無以兼

濟天下,退無以獨善其身,是進亦不得,退亦不得,茫茫歲月,何以發遣?何以心

安呢?中國士大夫自有其安身立命之所,即孔子所謂“君子求諸己”,反求於方寸

之間,做到當下心安。當年孔子才博道大,天下莫容,於是斐然而生“歸歟”之嘆。

王充亦志大才高,不用於世,徘徊之下,也不能不有“歸休”之念了。章和二年,

王充正式告老退休了:“章和二年,罷州家居。年屆七十,時可懸輿。”(《自紀》)

孔子說:“吾不仕故藝(多才多藝)。”《史記》亦載“孔子不仕,退而修《詩》

《書》《禮》《樂》,弟子彌眾。”出仕不利,反而成就了孔子多才多藝的本領;

不仕,故孔子有暇修詩書禮樂,教授生徒。王充亦然,《後漢書》說他“後返鄉里,

屏居教授”;充《自紀》曰“充仕數不耦,徒著書自娛”。致君堯舜,力行王道,

固然是儒者的理想,但是“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著書“立言”以傳後人,也

是聖賢相提倡的事業。王充正是一步一趨地重踐著當年孔老夫子的人生之路。

罷州家居,當然也常有“仕路隔絕,志窮無如”的失落感,也曾希望朝廷能征

召他,“使處台閣之下,蹈班賈之跡”,對朝廷的事看得清,聽得切,以便準確無

誤地、盡情盡意地歌功頌德,免得因身“在古荒流之地”,了解不透,說得不痛不

癢(《須頌》)。機會終於來了,友人謝夷吾向朝廷舉薦王充了!夷吾,會稽山陰

人,與王充同郡,善風角占候,史稱他能預測死期,《後漢書》入《方術傳》。夷

吾與王充操術不同,但卻是很好的朋友。夷吾官至荊州刺史、鉅鹿太守,官運也比

王充亨通。特別難能可貴的是他“所在愛育人物,有善績”。在王充罷州家居之年,

謝夷吾向皇帝推舉他說:“充之天才,非學所加,雖前世孟軻、孫卿,近漢揚雄、

劉歆、司馬遷,不能過也。”(李賢《後漢書注》引謝承《後漢書》)漢章帝特下

詔書,令用公車(公家車騎)將王充征往京師。這是王充一生中由皇帝正式下令征

召的唯一機會,可是王充並未成行,范曄《後漢書》說是“(因)病不行”。’也

恰恰就在這一年,漢章帝駕崩。新君繼位,萬象更新,誰也顧不上老皇帝曾下過的

征賢詔書了。真是千載一時,失不再來了,子夏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王

充對此深有體會,讚賞不已,一再說:“人遇偶及遭累害,皆有命也。”“俞貴之

人,俱學獨達,並仕獨遷;命富之人,俱求獨得,並為獨成。貧賤反此,難達、難

遷、難得、難成,獲過受罪,疾病亡遺,失其富貴。”(《命祿篇》)真是字字寄

慨,句句寓情呀!既然他錯過了這樣好的機會,那就是命中無祿了,於是他只好睏

居鄉閭,去實踐顏子的陋巷之樂了。

更讓王充難堪的是那些“貪進忽退,收成棄敗”的世俗之情。王充“升擢在位

之時,眾人蟻附;廢退窮居,舊故叛去”(《自紀》)。這些世情俗態,無時無刻

不在撞擊著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之心。日月逾邁,頭白齒落,志力衰耗。又加“貧

無供養”,難免“志不愉快”。老邁窮居,實在悽慘!物質條件既不可滿足,於是

他進一步又反躬內求,“養氣自守”。王充自敘晚年生活說:

養氣自守,適食則(節)酒。閉明塞聰,愛精自保,適輔服藥引導,庶冀性命

可延,斯須不老。

閉上眼睛,塞緊耳朵,不問世事,可以求得當下心安;少吃少喝,養氣守神,

清心寡欲,可以克服物質上的不足,此即“導引之術”。這與王充在《道虛篇》中

批評“世或以老了之道為可以度世,恬淡無欲,養精愛氣”,揭露“老子之術以恬

淡無欲延壽度世者,復虛也”的風格,適相水火。何以出現這一矛盾現象呢?儒家

要求人們積極入世,以天下為己任,可如果此路不通,它又教人們求諸己,在道德

上做個完人,於內心裡求得滿足,此顏回所謂“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者也。

這是在仕路不通時自遣的法寶。儻若一個人一發到了連“居陋巷,飯蔬食”的條件

也沒有了,既不得其志,又不得其養,道家的養生之術便悄然來到你的身邊,只要

你吐納導引,輔之以熊經鳥伸,藥餌服食,便可以保證健康,長生久視,這是在物

質條件缺乏時的自存之術。

王充,始而苦讀經史,暢論大道,欲致君堯舜,仕以行義,結果如適吳越以售

章甫,不合時適,無人賞識,遂淹滯州縣,沉淪下僚。他完節自守,獨善其身,又

受俗才的蜚條構陷,難以自安。現在退守鄉里,”又“窮無供養”,老病交加……

真是山窮水盡,壯志銷罄。面對歷數之冉冉,難免“終祖”(死亡)之戚戚,於是

導引以求延年,服氣以驅饑寒,墮入方土長生不老術中。讀者於此,當悟何以吾國

養生氣功、導引房中之術舉世獨昌之原故了吧!

正如王充自己在《道虛篇》所說的那樣:百藥可以愈病,服氣可以健身,但絕

對不能度百逾世,壽至不死。有生就有死,死就是生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死者,

生之效;生者,死之驗也”。他希望“不老”,但卻“發白齒脫”;希望“命延”,

但卻“既晚無還”。返老還童是不可能的了,唯有著書立說以體現自己的存在,以

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他整理完平生著述,還撰寫了一篇長長的《自紀》,在“命

以不延,吁嘆悲哉”的哀嘆聲中,走完了自己失意的人生之旅。史家沒有記載他死

的具體年代,只含糊其辭地說“永元中(約公元98年)病率於家”。

七、平生著述

王充仕宦不達,志窮無如,遂“淫(廣泛)讀古書,甘聞異言”。又感“世書

俗說,多所不安”,於是“幽居獨處,考論實虛”,發深邃之想,奮如椽之筆,撰

著鴻文大論,上探天文,下窮地理,中討人事,以便“垂書示後”,留不朽之名。

王充的著述,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

一是譏時刺世,勸善勉節類。有《譏俗》之書:帕紀篇》說:“俗性貪進忽退,

收成棄敗,充升擢在位之時,眾人蟻附,廢退窮居,舊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故

閉居作《譏俗》《節義》12篇。”

《譏俗》《節義》,今不見於《論衡》書中,有人說是兩部書,但這裡明言

“譏俗節義12篇”,其為一書可知。其書又單稱《譏俗》:“充既疾俗情,作《譏

俗》之書,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為分別之文。”這裡都以《譏俗》概二書,頗

疑“譏俗”為書名,“節義”為篇名,居《譏俗》全書之首,稱“《譏俗·節義》”,

猶稱“《論衡》‘三增’‘九虛’”之類也。

二是議政言事類,有《政務》之書,《備之》、《禁酒》等篇。《自紀》:

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直,不曉其

務,愁情苦思,不睹所趨,故作《政務》之書。

這裡說《政務》之書是為人君陳“所宜”、“所務”、“所趨”的治國方略。

但這只是一個方面,王充在《對作篇》中又補充說明了《政務》之書的內容:一則

說“其《政務》,言治民之道。”一則說:“《政務》為郡國守相,縣邑令長,陳

通政事所當尚務。欲令全民立化,奉稱國恩。”可見其書也探討了地方長官如何治

民的問題,內容十分全面。王充曾遊學京師十餘年,又常在地方任官,再加上他的

博聞奇識,所言必有可觀,故他本人也十分自信,將《政務》比作可供王者覽觀風

俗的《詩經》,說:“古有命使采詩,欲觀風俗,知下情也。《論衡》、《政務》,

其猶詩也。”

除了論政專書外,王充還有隨事即興之作,如《備乏》、《禁酒》等篇。《對

作篇》言:

建初孟年,中州頗歉,穎川汝南,民流四散;聖主憂懷,詔書數至。《論衡》

之人,奏記那守,宜禁奢侈,以備睏乏。言不納用,退題記草,名曰《備乏》。

酒靡五穀,生起盜賊,沉酒飲酒,盜賊不絕。奏記郡守,禁民酒。退題記草,

名曰《禁酒》。

張宗祥《論衡校訂附記》認為:“《政務》之書不悉篇數,所可考者,《備乏》、

《禁酒》兩篇耳。”將《備乏》《禁酒》作為《政務》的兩篇。如果單從“言治民

之事”考之,二篇確與《政務》同旨,但卻沒有更多的證據說明它們就是其中的一

部分,只好存疑。

三是考訂偽書俗文,虛說漫辭,有《論衡》之書。《自紀》曰;

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

《論衡》之書今存,是研究王充思想的主要依據,《論衡》創始於明帝永平之

末,初成於章帝建初時期:虞翻《會稽典錄》:“《論衡》造於永平末,定於建初

之年。”至晚年窮居鄉里,又重加整理。朱謙之《王充著作考》(載《文史》第一

輯)認為“《論衡》一書經過三次擺集。”王充於章和二年罷州家居後所定為最終

的定本。《論衡》的主要思想下面要分別論述,這裡僅就充所自敘列其一二。《佚

文篇》: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篇以十數,亦一言也,曰:

“疾虛妄”。

疾,即痛恨。“疾虛妄”,即痛限虛偽不實的言論。猶如孔子歸納《詩經》的

主題思想為“思無邪”一樣,“疾虛妄”就是《論衡》的主體思想,這是就其發憤

著《論衡》說的,可以視為著作動機。不過如果全面概括《論衡》的主題,似以

《對作篇》“《論衡》實事疾妄”為更準確。“實事”,即考證事實,實事求是,

王充在同篇中又稱之為“務實誠”;“疾妄”,即駁斥虛妄,反對迷信。“實事”

(即“務實誠”)是正面論說,為立論;“疾妄”是從反面辯駁,為駁論。一正一

反,反覆周致。用范曄的歸納即是“釋物類同異(實事),正時俗嫌疑(疾妄)”

(《後漢書》)。王充在《對作篇》中更具體地揭示了本書的內容:

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書並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故虛妄之語不黜,

則華文(浮華之文)不見息;華文放流(大肆流行),則實事不見用。故《論衡》

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偽之平,非育調飾辭,為奇偉之觀也。

又說:

今《論衡》就世俗之書,訂其真偽,辨其實虛,非造始更為,無本於前也。

這裡說的是訂正書本的“虛妄之言”和“華文浮辭”,解決學術上的錯誤言論。

充又說:

《論衡》細說微論,解釋世俗之疑,辨照然否之理。

這是辨明世俗的疑惑,解決生活中的疑難問題。

《論衡》是王充的經意之作,其書雖然初成於永平建初時期,事隔20作後,他

重修《論衡》,仍然十分用心。謝承《後漢書》說他“於宅內門戶爐柱各置筆硯簡

牘,見事而作,著《論衡》85篇。”(《藝文類聚》卷58引)范曄《後漢書》亦說

充“以借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閉門潛思,絕慶弔之禮,戶牖壁牆各置刀筆,著

《論衡》八十五篇。”可見他晚年閉門深思,斷絕社交往來,在家裡四到八處都放

有筆墨簡編,靈感所到,即行著錄。通過這樣深思熟慮,潛心著述,才寫成了《論

衡》的最後定本。其思深,其功勤,於此可見一斑。

第四類是頤情養性之作,有《養性》之書。《自紀篇》:

年屆70,時可懸輿……歷數冉冉,庚辛域際,雖懼終祖,愚猶沛沛(心潮激盪),

乃作《養性》之書十六篇。養氣自守,適食則(節)酒。

王充在庚辛之際,年屆70,則此“庚”,指和帝永元二年庚寅,為公元90年;

“辛”,即永無三年辛卯,為公元91年。其時王充65歲。“發白齒落”,“貧無供

養”,又加用思太專,傷耗精氣,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說“桓譚疾感於苦思,

王棄氣竭于思慮”,正是指此而言。故充“養氣自守”,“愛精自保”,時輔以

“服藥引導”,希望“性命可延”。並著《養性》之書來總結經驗。王充在談到

《養性》之書的具體內容時,還說到:“上自黃(帝)唐(堯),下臻秦漢而來,

折衷以聖道,析理於通才,如衡之平,如鑒之開,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詳該。”可

見書中還廣徵博引古今養生成就,用聖人之言折衷去取,概括了古今幼老生死問題。

言之有據,議論平實,就像天平一般平正,明鏡一樣清沏。《養性》書今已不傳。

虞翻《會稽典錄》曰:“王充年漸70,乃作《養生》之書,凡16篇。”(《太平御

覽》卷720)。《文心雕龍·養氣篇》曰:“昔王充著述,制‘養氣’之篇,驗已

(既有經驗)而作,豈虛語哉!”《養性》書名,虞翻作《養生》,劉勰作“養氣”,

朱謙之說是《養性》之誤;蔣祖怡《王充卷》又說劉勰所稱《養氣篇》為《養性書》

16篇之一(頁115,196)。其實“生”“性”相通,《養生》即《養性》;王充以

氣為生命之源:“用氣為性”,“以氣為壽”(《無形篇》),養生(或養性)必

先養氣,劉勰乃依其要旨而稱名,並非有誤。至於說《養氣》為《養性》之一,可

備一說,惜無確據。臧琳《經義雜記》卷16又說:《自紀篇》中“閉目塞聰,愛精

自保,適輔眼藥引導,疑是16篇之目。”顯系牽強附會,但如果說是《養性》之書

的內容提要,則是可以考慮的。

第五類是雜著,見於記載的有《大儒論》、《果賦》等。《大儒論》作於明帝

水平二年,已佚,見於李賢《後漢書注》所引袁山松《後漢書》,引文“大”字作

“六”。《果賦》,已佚,見於《太平御覽》卷168引。

王充的著作流傳於今的只有《論衡》85篇,其中《招致》一篇有目無書,實存

84篇。其餘《譏俗》(含《節義》)之書,《政務》之書,《備乏》、《禁酒》之

篇,《養性》(含養氣)之書,《大儒論》等,歸宿如何,歷來有兩種不同的看法。

一以為保存於今本《論衡》之中。南京大學《國學叢刊》二卷三期(1923年)張右

源撰文,認為:“今本《論衡》是把原來的《譏俗》之書,《論衡》之書,《養性》

之書混雜起來了。”朱謙之亦同此說,還在今本《論衡》中分析出哪是《譏俗》,

哪是《節義》,哪是《政務》,哪是初本《論衡》,哪是《養性》……;北京大學

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亦認為王充的著作雖有遺篇,但以上諸書歷經王充本人整

理,都基本保存在今本《論衡》之中,只是具體篇章無法分析了(《前言》)。與

此相反,張宗祥《論衡校訂附記》認為:“請書皆不傳,所傳者獨《論衡》之書八

十五篇耳。”蔣祖恰也人為“王充《養性》、《政務》、《譏俗》三書,至今均已

亡佚,雖則它們的基本觀點在今本《論衡》中可以探知,但今本《論衡》實未包括

上述三種著作。”

我們認為,同一作者,不同著作的內容互相滲透,是常有的事,因此我們往往

可從現存著作中窺知其佚書的內容。但是,我們卻不能就此得出佚書的篇章就已包

括在今存著作之中的結論。王充的著作也有這種情況。固然今本《論衡》保留了一

些《譏俗》、《政務》、《養性》、《大儒論》等書的某些內容,但我們不能說今

本《論衡》就包括了諸書的全部篇目,更沒有充足理由說是諸書的改編。首先,

《論衡》與《譏俗》、《政務》、《養性》等書是各自獨立的專書,王充在不少章

節常常將《論衡》與諸書對舉:

《自紀篇》曰:

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故作《政務》之書;又傷俗

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

以此見《譏俗》、《政務》、《論衡》相次而作,本為三書。又《對作篇》曰:

其《政務》言治民之道;《論衡》諸篇,實俗間之凡人所見,與彼無以異也。

《政務》與《論衡》對舉,內容也各自不同。又《自紀篇》:

《譏俗》之書,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旨,為分別之文,《論衡》之書,何為復

然?

《譏俗》與《論衡》對舉,並通過問難者的口,兩相比較其風格。

致於《養性》之書,《自紀篇》明明敘在充晚年窮居老病時所作,更在諸書之

後,不可與《論衡》之書相混同。由此可見,《譏俗》、《政務》、《論衡》、

《養性》各自為書,不相雜廁。即或諸書有的內容經王充晚年改定,收入了《論衡》

定本之中,其改動也是非常之大的,不能簡單地視為同書的改隸。如世以為《備之》、

《禁酒》是《政務》中的兩篇,《節義》是《譏俗》中的一篇,《養氣》是《養性》

中的一篇,都不見於今本《論衡》之中,即是明證。

今本《論衡》中有不少譏時俗、言政事的內容(儘管沒有說節義,講治道),

如果說是《譏俗》、《政務》之書的改隸還差可成立的話,那么《養性》之書的內

容卻是在《論衡》中難尋蹤影的。相反,我們從中找到的只有他對道術方技的批判:

如前所說,王充在《道虛篇》中否定了“老子之術,以恬淡無欲,延壽度世”;王

子喬之輩“辟穀不食,遂為仙人”;道家相夸的“真人食氣,壽而不死”;“導氣

養性,度世而不死”;“服食藥物,延年度世”等等長生不老之術的可行性。還在

《無形篇》中重申這一批評,堅信“用氣為性,性成命定。形不可變化,命不可減

加”。大概說來,《論衡》主要作於壯年,其時意氣風發,頗具指點江山,糞土當

年的豪情,因此其中注意的是疾虛妄,求實誠的學術問題。晚年著《養性》,年漸

70,“志力衰耗”,“志窮無如”,常有“歷數冉冉”,日薄西山,壯志不酬,晚

景索莫之態。難免不有“終祖”之懼,於是將養生益年提上日程。此亦少壯重事業,

老來迷養生之常情。養生的內容既不見於今本《論衡》,其已失傳當無疑問了。

就是今傳的《論衡》一書,在寫成之後,因其議論“違詭於俗”,“不類前人”,

因而遭到種種非難,沒有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她得以流傳,還要感謝蔡邕、王朗

二人的賞識與看重。謝承《後漢書》記載:

王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吳始得之,恆秘玩以為談助。後王

朗為會稽太守,又得其書,及還許下,時人稱其才進。或曰:“不見異人,當得異

書。”問之,果得《論衡》之差。由是遂見傳焉。

以上這段文字見於李賢《後漢書注》所引。蔡邕,東漢末人;王朗,三國魏人。

可見在王充卒後100餘年,《論衡》一書方始流傳於世。

在流傳過程中,《論衡》在篇章上也有脫落,今傳85篇,其《招致》一篇,即

有錄無書,至於散見於各種類書和古注的王充佚文殘句則更多,北京大學歷史系

《論衡注釋》第四冊附有較全的輯補。《論衡》原書篇章的多少,也是一個爭論不

休的問題。《四庫提要·子部·雜家》《論衡提要》說:“然則原書實百餘篇,此

本85篇,已非其舊矣。”其依據是王充《自紀》“吾書才出百”一句話。近人劉盼

遂從之,特作《王充論衡篇數殘佚考》刊載於《古史辯》第四冊。今人也有懷疑此

說者,蔣祖怡《王充卷》(143頁)認為《論衡》原本85篇,所謂百篇者,系指王充

的所有著作,包括《譏俗》、《節義》、《政務》、《論衡》、《養性》在內。我

們認為,85卷說較為可靠,不過“百篇”之數既不是《論篇》的篇數,也不是王充

所有著作的總和。王充在《扶文篇》中直接言及《論衡》篇數時只說“《論衡》篇

以十數”,不言以百數(劉盼遂先生說“十”為“百”字之誤,缺乏版本依據),

足見《論衡》本身不出百。其次,後世史家作傳,著錄《論衡》,都一致作85篇,

並無百篇之說,自謝承《後漢書》(《藝文類聚》卷58,《初學記》卷24),范曄

《後漢書》,葛噗《抱朴子》(《喻蔽篇》)及《事文類聚》別集二所引佚文)和

《隋書·經籍志》以下,莫不皆然。其中謝承是三國魏人,距王充之卒僅百餘年,

所記具有較強的可靠性。其次,王充《自紀篇》所稱“吾書亦才出百”,是就世人

指責充“所作新書”篇繁文重而作的答辯,顯然只指其晚年所著《論衡》、《養性》

二書而言,范曄《後漢書》一則日“充閉門潛思……著《論衡》85篇,20餘萬言。”

一則說:“年漸70,志力衰耗,乃造《養性書》16篇。”85加16,為101篇,正合

“出百”之數。既然王充晚著新書總共才“出百”,那么《論衡》一部就不可能獨

有百篇之多了。《論衡》、”《養性》為充晚近定本,可能最初即合訂行世,後來

《養性》之書佚,而《論衡》獨傳。《北堂書鈔》卷98引《抱朴子》遺文曾有這樣

一則記載:

王充所著《論衡》,北方都未有得之者,蔡伯喈(邕)嘗到江東得之,嘆其文

高,度越諸子。及還中國(中原),諸儒覺其談論更遠,嫌(懷疑)得異書。或搜

其隱處,果得《論衡》。提取數卷持去。伯喈曰:“惟吾與汝共之,弗廣也。”

其人所“捉取”之數卷,可能就是《養性》之書16篇,後漸散佚,因而《論衡》

得傳(僅缺一篇),《養性書》卻不可得而見了。

八、崇儒尊孔

如前所說,世人頗以王充問孔,刺孟、譏諷俗儒,而懷疑王充的儒者身份。其

實,就王充的整個思想特色和感情特徵看來,他仍然是一位儒者,只不過不是經師

罷了。從王充《論衡》中,隨處可見他崇儒尊孔的思想。

王充出身於孤門細族,苦學成才,對與他有相似經歷的孔子推崇有加。《本性

篇》:“孔子,道德之祖,諸子之中最卓者也!”認為孔子是道德最高尚的人物,

是諸子百家之中最優秀的。《辨崇德》又說:“孔子,聖人,知(智)府也。”與

孟子以來的儒家學派一樣,王充也認為孔子是知識淵博,大智大慧的“智府”。在

《知實篇》中王充盛讚:“孔子見竅睹微,思慮洞達,才智兼倍,強力不倦,超逾

倫等。”說孔子見識非常,明察秋毫;深思熟慮,思維深邃;材智加倍於常人,努

力不已,至老不倦,是人類的超才奇士!

王充的一生又是沉淪下僚,落拓不偶的一生,這也與孔子道大難容,周遊列國

卻無所遇的遭遇相同。故每當王充遭人非議,受人譏諷時,常常引孔子以自況,借

孔子以自遣。王充曾為人下僚,仕於小縣,有人譏消他“仕不擇地,濁操傷行”,

王充在《自紀篇》中回答說:“可效放者,莫過孔子。孔子之仕,無所避矣。”孔

子賤為季孫氏的乘田委吏,並無悒鬱之色;又貴為魯國的司空攝相,卻無驕矜之氣。

孔子說過“不患無位,患所以立”,王充也說:“憂德之不豐,不憂爵之不尊;恥

名之不白,不恥位之不遷。”與孔子志趣相同。有人譏笑王充“仕數黜斥”,王充

說:“才鴻莫過孔子。孔子不容,斥逐,伐樹,接浙,見圍,削跡,困餓陳蔡,門

人有菜色。”世之才高德盛沒有比得上孔子的了。可是孔子被魯國驅逐出來,在宋

國有桓囗伐樹相逼之禍,在齊國撈起煮飯的米倉惶出逃,還被圍於匡,衛國人除其

車輒以示痛絕,特別是被圍於陳蔡之間,受盡飢餓之苦,弟子一個個面黃肌瘦……

這不也是鴻才遭黜么?更何況“吾材不逮(及)孔子,不偶(遇)之厄(困),未

與之等”哩!可見“達者未必知,窮者未必愚”。王充、孔子,可謂聖賢相知,惺

惺相惜呀。

與那班神化孔子,迷信孔子的腐儒迂士不同的是,王充推尊孔子,是從道德純

粹,智慧博大,情趣高尚等方面出發的。認為孔子是聖人,但不是神人。聖和神的

區別在於:“所謂神者,不學而知;所謂聖者,需學以聖。”王充在《實知篇》否

定漢儒鼓吹所謂聖人能“前知千歲,後知萬世,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名,

不學自知,不問自曉”的濫言,認為聖人需學知、問知、思知,而無所謂“性(生)

知”者。“天地之間,含血之類,無性知者!”因“聖人需學,知其非神。”又在

《知實篇》中列舉16證說明“聖人不能先知”之理,還孔子以人的本來面目。聖人

學而後知,那么聖人也可學習:“聖可學為”,“聖賢可學”。將孔子從漢儒所供

奉的古廟冷宮裡,搬回到人間煙火中來,世人皆可仿照學習,修養成聖,此亦孟子

“人皆可以為堯舜”的命題也。

但是,王充“問孔”、“刺孟”也確有其事,不過我們不能就此而論定王充反

孔非儒,而應看其所論何事,所非何因?他是從什麼樣的動機出發,又是怎樣非議

孔孟言行的。王充的《問孔篇》問難孔子凡17事,《刺孟篇》駁論孟子凡10事,並

且常常針鋒相對,論辯尖銳。但是他的出發點不是肆意低毀孔孟,而是欲辨明真理,

闡明聖道。他在《問孔篇》開宗明義地說:“世之儒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聖賢

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間難。”王充反對對聖人一味盲從的學風,認為聖賢

下筆著述,用意專精,尚有不完全對的地方,何況他們一倉促吐言,安能皆是”?

因此他在《問孔》、《刺孟》兩篇中專就孔孟的“倉促”率爾之言進行辯駁。當然

兩篇之中也有辯所不當帶者,也有對孔孟言行理解偏差者,但是他對孔孟思想的核

心內容,即所謂“五常之道:仁義禮智信”,並無半點非議。由此可見王充之問孔

刺孟,是承其大道,而攻其小疵,不僅不會傷害孔孟之道,而且會使孔孟之道更為

純粹,更為明審。他說:“荀有不曉解之問,追難孔子,何傷於義?誠有傳聖業之

知,伐孔子之說,何道於理?”西洋哲人說:“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王充也

是既愛孔子,更愛聖道;既尊聖人,更重真理。因為聖人之所以可貴可敬,端在於

他追求真理,代表真理!王充為追求真理而不惜問孔刺孟,又有什麼過錯呢?正如

世人不能因醫生為人類治病救難而斥其非人一樣,我們自然也不能因王充以攻孔孟

之短而斥其非儒了。

作為受儒家經典教育出來,受漢世“獨尊儒術”之風薰陶出來的王充,對儒學

也是傾心服膺的,他對儒生也抱著讚賞和同情的態度。王充《論衡》一書幾乎處處

有批評俗儒誤說的言論,但同時又時時可見他用儒學的標尺來衡事評物,《自紀篇》

介紹他的著書方法是“折衷以聖道,析理於通才”,“聖道”,即孔孟之道,即儒

學原理;“通才”,即通博之人,指諸子百家。聖道是王充論事定斷(折衷)的準

尺,諸子是王充闡明道理的佐證。主次清楚,重心明了。為了申說其重儒貴學的思

想,王充專門寫下了《程材》、《量知》、《謝短》、《效力》、《別通》、《超

奇》、《狀留》七篇文字,還在《非韓篇》中申說了相同的觀點。王充貴儒主要從

事業、道德、才能三個方面來說明的。首先,王充認為,儒者有高尚的事業追求:

儒生以五經為業,文吏以簿書為事。五經是講大道,求真理的;簿書只是處理具體

事務的。《周易》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儒生所求的道即形

而上的道,具有原則、規律和真理的性質。文吏所事的簿書即形而下的器,只是具

體的辦事方法。以此見道比器高,道本事末,儒生的事業自然比文吏高尚得多。他

不止一次地反覆強調:

五經以道為務,事不如道,道行事立,無道不成。然則儒生所學者,道也;文

吏所事者,事也。

儒生治本,文吏理末,道本與事末,定尊卑之高下,可得而程矣。(《程材》)

以儒生修大道,以文吏曉簿書,道勝於事,故謂儒生頗愈文吏也。(《謝短》)

韓非輕仁義,重耕戰,認為儒生“不耕而食”,至斥為“五台”之一。又將儒

生比為鹿,有用之吏比為馬,說世有千金之馬,以其有用也;而無千金之鹿,以其

無用也。遂認定儒生為無用。王充針鋒相對地指出:韓非只知以鹿馬喻,而不知以

冠履喻。儒者如冠,有用之吏為履,其高低貴賤不言自明。儒生講求的道,在當時

社會具體講就是仁義,仁義是維繫社會機制有秩序、有等級地運行的保證。故“仁

義至重,不可棄也”,“儒為道官(明道之官)之吏”,不可棄也。他說:

儒生,禮義也;耕戰,飲食也。貴耕戰而賤儒生,是棄禮義而求飲食也。使禮

義廢,綱紀敗,上下亂而陰陽纓,水旱失時,五穀不登,萬民飢死,農不得耕,士

不得戰也。(《非韓》)

王充認為“國之所以存者,禮義也。民無禮義,傾國危主”。儒生講求大道,

闡明禮義,為維護統治秩序服務,他們以身作則,“重禮愛義,率無禮之士,激無

義之人。民知禮義,愛其主上”,這是保證統治者得以實現其統治的首要前題。如

果沒有儒生的這些工作,禮義廢弛,綱常渙散,秩序混亂,農民缺乏耕地的安定環

境,戰士沒有從征的物質條件,縱然有耕戰之士也無所用其武藝了。正如齊景公所

感慨的“若君不君,臣不臣,雖有粟,吾豈得而食之哉”!

其次,儒生具有高尚的道德修養。王充說:“儒生不為非而文吏好為奸者,文

吏少道德而儒生多仁義也。”儒生習經典,修大道,“被服聖教,日夜諷誦,得聖

人之操”,有仁義為準繩,有道德為約束,行身處事,率由道軌。在上下級關係中,

“儒生學大義,以道事將(官長),不可則止,有大臣之志;以經(經典)勉(努

力)為公正之操,敢言者也。”(《量知》)他們正直對上,公正處事,能言敢諫,

不搞陰謀詭計。可是那些不是由經術進的文吏就恰恰相反:“文吏幼則筆墨,手習

而行,無篇章之誦,不聞仁義之語。長大成吏,舞文巧法,徇私為己,勉赴權利。

考事則受賂,臨民則采漁(收刮),處右則弄權,幸上(上級)則賣將(長官)。

一旦在位,鮮(華)冠利劍;一歲典職,田宅併兼”(《程材篇》)。與儒生形成

鮮的對比,文吏不聞仁義,但知舞文弄法,營私為己,趨炎赴勢,賣將求榮;一旦

得勢,峨冠利劍,耀武揚威;一旦受任方面,便兼併土地,侵漁細民……無所不用

其極,毫無廉恥可言!

其三,儒生在才能上也比文吏優異。在漢代,儒生往往因不習吏事,不曉簿書,

不被長官重視,因而沉淪下僚,仕屢不遷,世俗之人也因而瞧不起他們。王充認為

造成這現狀的直接原因是“將”的無能:“儒生之下,文吏之高,本由不能之將”。

相反儒生不僅不比文吏能力差,而且還比文吏優異。很簡單:“儒生能為文吏之事,

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學”。儒生治經義,究大道,通聖意,與只知考簿書,知民事的

循文之吏相比固已自見高低了。況且“吏事易知,而經學難見”,能治一經的儒生,

讓他去治一個部門的事情,旬月之間即可學會;相反治一個部門的文吏,讓他去治

一經,就是給他一年時間也辦不到。這好比“牛刀可以割雞,雞刀難以屠牛一(

《程材》)。

儒生在事業、道德、才能等方面都比文吏優異和高尚,理應受到社會的尊重和

重用。可偏偏位不進來爵不尊,窮困潦倒,壯志難酬!而刀筆簿書之吏,卻峨冠大

車,超升越次,肥鮮輕騎,厚祿高官……。“儒生務忠良,文吏重理事”,觀乎儒

生和文吏的進退榮辱,則世風之優劣,官長之高下,舉可知矣:“志在修德,務在

立化,則夫文吏瓦石,儒生珠玉也。”“取儒生者,必軌德立化者也;取文吏者,

必優事理亂者也。”(《程材》)儒生在社會上得意與否,即是識別這個社會治與

不治、大不太平的重要尺度。

與他曾經問過孔、刺過孟一樣,王充對儒生也不一概姑息護短,更不以短為長。

他在許多篇章中都批評過俗儒淺學的可笑、荒唐和錯誤的說法,更在《謝短篇》中

詳細考察了儒生的缺陷。他指出,儒生所短,不只不曉簿書而已。他說:儒者所習,

在於五經。他們“南面為師,旦夕講授,章句滑習(十分熟悉),義理究備”,這

對於五經本身來說,是無可苛求的了。但是,對於五經之後的事情,如秦漢之事,

還有不知道的,“夫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沈,然則儒生者,所謂陸沈者也”;對於

五經之前,天地開闢,帝王初立的事情,儒生又不能知,“夫知今不知古,謂之盲

瞽”,五經與上古相比就是“今”,只能說經,不曉上古,“然則儒生者,所謂盲

瞽者也”。陸沈盲替之人,乃智慧短淺、見識狹小之人也。儒生不僅不通古今,有

的甚至連自己專經為守的經學問題也難以通曉,都是因為他們“信守師說,不頗博

覽之咎也”。王充認識到儒生有這些弱點,但並不菲薄、排斥他們,而是給儒生指

出了努力的方向,給他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希望儒生泛觀博覽,成為“文儒”:

“使儒生博觀覽,則為文儒。”(《效力》)文儒的特徵是:“懷先王之道,含百

家之言。”與俗儒只知守師法,讀經書形成鮮明對比。如前所說,王充在《超奇篇》

中將儒生分為四等,即儒生、通人、文人、鴻儒,文儒即兼有通人、文人、鴻儒的

三重身份,他既博學、通古今,又明大義、善著述,是知識、智慧、文采、德道的

綜合體,是超人,是奇士。可見王充是崇儒尊儒的,在儒生與文吏相比時,他無條

件地傾向於儒生;在對儒生作專門分析時,他又為俗儒守文、見識鄙陋而痛心疾首,

因而提倡通博的“文儒”。他愛儒,愛其明大道,有氣節;他非儒,非其淺薄,恨

其鄙陋。愛得有度,恨得有理,完全出自完善儒學、愛惜儒生的良苦用心。

王充問孔,不影響他尊孔;王充非儒,不影響他崇儒。他的尊孔,是有理智的

尊孔;他的崇儒,是有原則的崇儒。這個理智,即是不迷信;這個原則,即是真理

性。有人因為王充非毀俗儒而定其非儒,問難孔子而說他反孔,完全是皮相之見,

不合實際。還有人見王充提倡自然而定他為道家,主張薄葬而說他是墨家,也都是

不可靠的,茲不贅論。

九、嘉言讜論

如前所說,王充的思想特色是反對迷信,實事求是,用他自己的語言即是“疾

虛妄”,“務實誠”。不破不立,疾虛妄,反對迷信,正是破的功夫,王充說:

“故虛妄之語不黜,則華文不見息;華文放流,則實事不見用。”(《對作》)樹

立一個實事求是的良好風尚,“使低務實誠”,才是王充的真正目的。王充在《論

衡》一書中,對古往來今的一切虛妄不實之辭都進行了批判和檢討,涉及天文、地

理、政治、學術、倫理、風俗等各個方面,內容至為廣博。一部《論衡》,直敵一

部漢代學術文化的百科全書。王充一生仕宦不顯,“廢退窮居”,但卻“淫讀古書,

甘聞異言”(《自紀》),精心罩思,以成就其高言讜論。他的許多見解發前人所

未發,道世人所不能道,自謂既“不類古人”,又“違詭於俗”。(《自紀》)范

曄也說“充好論說,始若詭異,終有理實”。都是指其苦心孤詣,見解獨到而言的。

下面僅就他對儒學有關命題所作的新貢獻介紹一二:

首先,王充發展了儒學的天道自然觀。關於天和天人關係的問題,一直是中國

思想界爭議的重要哲學課題,也是儒學內部長期糾纏不清的難題。孔子的“天”基

本上是自然性的,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

·陽貨》)天有規律可循:“唯天為大,唯堯則之。”並認為天以“天命”的形式

作用於人,人應當“知天命”,“畏(敬)天命”,遵循天命行事。天和人是一種

親和關係。但是他又說過:“天喪予”,“天厭之”,似乎天又是有意志有情感的

人格神。此後,出於對孔子言論的理解分歧,因而在儒家內部,出現人格之天和自

然之天的分野。荀子堅持天是人以外的純自然之物,提出“明於天人之分”的重要

理論。認為天體運行自有規律,與人事無關,人可制天命而用之:“天行有常,不

為堯存,不為桀亡。”“從天而頌之,不如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

這是一種徹底的天道自然觀。但是漢代流行的是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的神學思想。

董仲舒認為:人是天的產兒,“天亦人之曾祖父”,故“人符天數”,“天人合一”;

天創造了人(“天故生人”),還生長萬物以長養之(“天故生萬物”),此即神

學目的論。天人相似,人有情感,天亦有知覺,“同類相動”,“同類相感”,此

之謂“天人感應”。將這套天人感應學運用於政治領域便是盛囂一時的“譴告說”。

以為人間政治上可感天,國有善政,天乃出祥瑞以獎勵之;國有惡政,天乃出災異

以譴告之;尚不知改,乃生禍亂以喪敗之。這一思想發展到西漢末年便形成了虛誕

無稽的讖緯神學,神聖的學術領域充滿了天人感應的巫風鬼氣。王充直接繼承了荀

子的“天人相分”的學說,同時補充說明了天人相分的原因,於此他吸取了道家

“自然無為”的理論,認為“黃老之家論說天道,得其實矣”(《譴告》),於是

形成了天道自然的哲學體系。

王充認為天是物質的天,沒有情感,也沒有知覺:“夫天者,體也,與地同。”

(《祀義》)天與地一樣沒有感覺器官,不會有知覺嗜欲:“地體無口目,亦知天

無口目也”(《自然》),因無口目,故“恬淡無欲,無為無事”(同前)。天是

自然之天,無為之天,天地合氣產生萬物,誕生人類,一例皆出於自然:“天地,

含氣之自然也。”(《談天》)“天地合氣,萬物自生。”“夫天覆於上,地偃於

下,下氣蒸上,上氣降下,萬物自生其中矣。”(《自然》)又說“天地合氣,人

倡自生。”(《物勢》)人生於天地之間,就像鳥生於林,魚生於淵,蟣虱生於人

一樣,都不是任何造物者的有意創作。由此可見,“天動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

則自然也。”(《自然》)“自然無為,天之道也。”(《物勢》)這那裡有天地

創造人類,又為人類創造萬物的影子?針對“天故生人,故生萬物”的謬說,王充

批評說:“儒者論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又說,“如天故生萬物,當令其相親

善,不當令之相賊害也。”可現實卻是血雨腥風,弱肉強食,不僅物類之間互相吞

食,而且同類之中也自相殘殺。上天既有意地創造了人類和萬物,何不令相親愛?

反令其相殘殺,是天何其殘忍也!

天既無意生人,天既沒有知覺,人事不能感動天,天也無從干預人事,所謂

“天譴”、“天怒”、“天罰”等等謬說,自然就是無稽之談了。他說:“夫人不

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隨行而應人。”(《明雩》)認為“寒溫之氣,繫於天地,而

統於陰陽,人事國政,安能動之?”(《變動》)一切災異天象,都與人事無關,

他反駁“雷為天怒”“雨為天喜”,認為“雷者,太陽之激氣也。”當盛夏之時,

“太陽用事,陰氣乘之,陰陽分爭”,“激射為毒,中人輒死,中木木折,中屋屋

壞”(《雷虛》);所謂兩者,也不是上天的甘霖:“雨從地上,不從天下”,

“初出為雲,雲繁為而。”這些由地而升的雲氣,“夏則為露,冬則為霜,溫則為

雨,寒則為雪”,“皆由地發,非從天降。”更不是天神的什麼喜怒(《說日》)。

如果天真能譴告人君,當亦能命如堯舜那樣的聖君賢主治理社會,那就用不著譴告

了。可是“今則不然,生庸庸之君,失道廢德,隨譴告之,何不憚勞”也如此(

《自然》)!看來所謂譴告說是靠不往的,王充認為那不過是衰亂之世的虛妄之語

罷了:“末世衰微,上下相非,災異時至,則造譴告之言矣。”人世到了衰亂的末

世,人心怨怒,上下離德,如果災害適至,於是,製造上天譴告之說。然則“譴告

之言,衰亂之語也”(同前)。天既不能因人君之敗政而譴告,自然也不能因人主

之善政而降瑞,因而對文王有赤雀之瑞,武王有白魚之祥等瑞應說進行了否定:

“自然無為,天之道也。命文以赤雀、武以白魚,是有為也。”其實際情況當是:

“文王當興,赤雀適來;魚躍鳥飛,武王偶見,非天使赤雀至白魚來也。”(《初

稟》)赤雀白魚的出現,純屬偶然,與武王、文王之間並無必然的聯繫。這不僅批

駁了天人感應的謬說,具有無神論的學術價值,而且對君權神授的欺惘之辭提出了

懷疑。

其二是提出“元氣”一無論,發展了儒學宇宙生成學說。《周易·繫辭》曰: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陰陽),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成

大業(偉大事業)。”這是先秦儒家的宇宙生成理論:宇宙的本原是太極,宇宙產

生的門戶是陰陽。但是“太極”只表達一種原始的終極狀態,她到底是什麼,易經

本身並未說明,先秦儒家也未明言。東漢馬融釋太極為“北極星”,顯然是錯誤的;

鄭玄釋為“淳和未分之氣”,十分精確,後之張載、王夫之俱從其說。以氣釋太極,

則受王充“元氣”說的影響。當然“元氣”一詞並不始於王充,在董仲舒《春秋繁

露·王道》、《淮南子·天文》篇均言及元氣;更早的還有戰國楚之隱者所作《囗

冠子·泰錄》。但是董仲舒的“元氣”僅指一年伊始的吉祥之氣;囗冠子、淮南子

屬道家,他們說:“道生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元氣,元氣有涯垠,清陽者薄

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天地雖由元氣所生,但並不是宇宙萬物的終極狀

態,在元氣之前尚有“宇宙、虛廓、道”為其本根,這顯然不合符《周易》的“太

極”學說。在漢代,另有一種元氣學說,王充在《談天篇》中曾加以引述:一說易

者日‘元氣未分,渾沌為一。’儒書又言:‘溟氵幸蒙氵項,氣未分之類也。及其

分離,清者為天,濁者為地。’”說易之家和儒書之言似乎也是借用道家“元氣”

名詞,但他們將元氣置於天地與萬物之始,則是合符“易有太極”的生成圖式的。

但是漢儒的元氣說隨著書散籍滅而無人知曉了,是王充繼承並發揮了這一元氣學說,

將之廣范運用於各個學術領域,解釋各種哲學問題和社會問題,這就不僅保存了漢

儒的元氣說而且豐富和發展了《周易》的宇宙生成理論。王充視元氣為自然界的本

原。上至天上的日月星辰,下到地上的飛潛動植,都是元氣的產兒:天地為元氣所

生,天地乃含氣之陰陽,“天地合氣,萬物自生”。他說:“日者,火氣之精”

(《感類》);“雷者,太陽之激氣”(《雷虛》);月者,水氣之精(《說日》);

“風者,氣也”(《感虛》);寒溫者,“天氣”之運(《寒溫》)…所有天文現

象都為元氣所成。更有甚者,盈天地之間,萬事萬物,亦莫不為“陰陽所生”。他

說:“蟲,風氣所生”(《商蟲》);“蛟蟯之類,昆蠕之屬,含氣而生”(同前);

此外的各種事物,亦“隨氣而變”(《講瑞》);“萬物之生,皆稟元一”(《言

毒》);甚至天地之間,萬物之中最為貴重的人也不能例外:“陰陽之氣,凝而為

人”(《論死》)。天地也好,昆蟲也好,萬物也好,人類也好,皆為氣生,在本

質屬性上並無區別,故曰:“人,物也;物,亦物也。雖貴為王侯,性不異於物”

(《道虛》)。但是,萬物之中,人世之間為何有形形色色的差別呢?王充認為那

也是氣作用的結果。他認為:元氣有陰陽,稟受有沃薄。陰陽有清濁精粗之分,沃

薄致善惡優劣之別。稟受精氣者為高等動物,稟受濁氣者為低級事物。人稟元氣之

精,含陰陽二氣,具有主智慧,主強力的“精氣”,精氣含“五常”(仁義禮智信),

故最為天下貴:“夫人之所以生者,陰陽氣也。陰氣主為骨肉,陽氣主為精神。人

之生也,陰陽氣具,故骨肉堅,精氣盛。精氣為知,骨肉為強。”(《訂鬼》)又

說:“人之所以聰明知惠者,以含五常之氣也。”(《論死》)不過人有善惡,智

有優劣,命有窮通,壽有長短一這又是如何形成的呢?王充認為這多半取決於人在

母體中稟氣的沃薄而定:稟氣純厚者,其性善,命好,智優,壽長;否則,其稟氣

惡薄者,則性惡,命蹙,智劣,壽短(《本性》《命義》等篇)。總而言之,天地

萬物,飛潛動植,不僅皆一例由氣而生,而且也因稟氣的情況不同而呈現出形形色

色的形態和千差萬別的境遇。一切的一切,莫不由氣而生,由氣而定。這就徹底地

貫徹了氣一元的理論,為儒家的宇宙生成學說作了理論說明。

其三,發揚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求實學風,對當時思想界、學術界和社會

風俗中普遍存在鬼神迷信、怪異奇聞展開了全面批判。其《物勢篇》批判了“天故

生人”、“故生萬物”的神學目的論;《奇怪篇》批判聖人出生的怪異說法;《變

虛》、《異虛》、《雷虛》等篇批判了“天人感應”說;《道虛》、《龍虛》篇批

判了長生不老之說;《寒溫》、《變動》、《明雩》、《順鼓》、《感類》等篇批

判了災異緣起人事的謬說;《遭虎》、《商蟲》篇否定了蟲虎之害因政而起的妄言;

《訂鬼入《論死》、《死偽》、《紀妖》等篇批判了人死為鬼說;《四諱》、《譏

日》、《卜筮》、《辨崇》則批判了佞卜、諱忌等陋俗。其反對天故生人,天人感

應和長生不老等觀點已分見於上,這裡特舉其鬼神學說以見一斑。鬼神問題,一直

是古代社會困繞人們心靈的問題,也是儒家學派欲說還休的棘手問題。當子路向孔

子請教鬼神之事,孔子反問:“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又請教死後境況,孔

子還是反問說:“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似乎對鬼神生死之事漠

不關心。但是他又重視“喪祭”之禮(《堯曰》);主張“祭神如神在”(《八佾》);

稱讚大禹“致孝乎鬼神”(《泰伯》)。似乎又前後矛盾。其實孔子既不反對鬼神,

也不迷信鬼神,其原因在《說苑·辨物》中有清楚的說明:子貢問人死之後有知還

是無知,孔子說:“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無知,恐

不孝子孫棄之不葬也。”在孔子看來,搞清一個問題的是非並不重要,關鍵在於它

的社會價值。因鬼神說還有某些教化作用,於是姑不置論,故《述而》說“子不語

怪力亂神”;《雍也》載孔子主張“敬鬼神而遠之”。與孔子迴避不談相反,王充

旗幟鮮明地宣稱:“人死不為鬼,無知,不能害人”!他說:人“稟氣於元”,死

後,“復歸元氣”,猶之乎“水凝為冰,冰釋為水”。元氣是沒有知覺的,死後復

歸何得有知覺:“人未生,無知也;其死,歸無知之本,何能有知乎?”(《論死》)

人的形體須待精氣形成,而精氣產生智慧,又須附托形體才能實現:“形須氣而成,

氣須形而智。”具體說來:“人之所以聰明智慧者,以含五常之氣也。五常之氣所

以在人者,以五臟在形中也。五臟不傷,則人智慧;五臟有病,則人荒忽,荒忽則

愚痴矣。人死,五臟腐朽,腐朽則五常無所託矣,所用藏智者已敗矣,所用為智者

已去矣。”人死之後,為智為精的載體已不復存在,哪裡還會有精神不死呢?精神

和形體的關係猶之乎火焰之與蠟燭一樣,“人之死猶火之滅也,火滅而耀不照,人

死而知不慧”,“火滅光消而燭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謂人死有知,是謂火滅復光

也。”豈不是十分荒誕的么?可見,“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

(同前)“人死無知,其精不能為鬼”(《祭意》),那么,世間的鬼神現象又是

怎么回事呢?他用生理常識解釋說:“天地之間有鬼,非人死精神為之也,皆思念

存想之所致也。”人們見鬼不過是精神專注的一種幻覺。致於重病垂危之人見鬼,

則是“畏懼存想”的“目之虛見”(《訂鬼》),根本不是實有其鬼。

基於對人死無知和死不為鬼的認識,王充對當世的厚葬、淫祀之風也作了抨擊。

首先,王充主張薄葬。認為“竭財以事神,空家以送葬”,“破家盡業,以充死棺;

殺人殉葬,以快生意”(《薄葬》)的行為,完全是荒唐的!那么,孔子面對鬼神

問題為何避而不談,對喪祭之事不加制止呢?王充認為,此乃“聖人懼開不孝之源,

故不明人死無知之實”(同前)。對於祭祀,王充亦明確指出:“百把無鬼,死人

無知”,“祭之無福,不祀無禍。”(《譏日》)那么何以要祭祀呢?王充揭露說:

帝王祭天祀地,是因為王者父天母地,“推人事父母之事,故亦有祭天地之祀”

(《祭意》)。致於天地以下的祭把,則多出於報功和報恩的考慮,並不是實有其

福,真有其禍(《祀義》)。

推而廣之,諸如卜筮禁忌,也不過是從中表達某種命意而已。譬如占卜,“從

之未必有福,違之未必有禍”,但是“《書》列七卜,《易》載八卦”,其原因乃

“聖人舉事,先定於義。義已定立,決以卜筮,示不專己,明與鬼神同意共指,欲

令眾下信用不疑。”(《卜筮》)這與孔子“不占”之義,《易傳》“神道設教”

之理,上下吻合,不爽毫釐。世間無超人之神,死後無獨存之鬼,一切迷信活動都

於事無補,人之福禍,繫於人身。他總結說:“夫論解除(消災),解除無益;論

祭祀,祭祀無補;論巫祝,巫視無力。意在人不在鬼,在德不在祀,明矣!”(

《解除》)

此外,王充還繼承和發展了先秦儒家的天命說和人性說。孔子認為在人事之外,

還有一種起最後決定作用的力量,即“天命”。公伯寮誣孔子,孔子曰:“道之將

行,命也;道之將廢,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憲問》)冉伯牛染疾,孔子

曰:“亡之,命矣乎。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子夏進而精闢地概括為: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孟子也說:“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萬章上》)亦認為在人力之外還有一種非人的自然力量。王充也繼承了孔孟的

天命說,對子夏的概括十分傾心,在《論衡》書中再三致意,反覆論證。其開篇自

《逢遇》以下及於《初稟》十有二篇都是討論命運問題。王充說:“凡人遇偶及累

害,皆由命也。有生死夭壽之命,亦有貴賤貧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聖賢及下愚,

凡有首目之類,莫不有命。”(《命相》)人的進退出處,遭遇幸偶,生死壽夭,

富貴貧賤,都受命的制約,命運充斥於天地之間,無所不有,無所不在。這是一種

客觀的必然性。王充在認識了天命的必然性外,還提出了“時(時機)、遭逢(機

會)、幸偶(知遇)”等概念,亦即偶然性問題。認為時運、機會、知遇等等是實

現命運的表現形式,而時遇遭幸又是受命運決定和支配的。偶然性寓於必然性之中

(“凡人幸偶及累害,皆由命也”)。這是王充對孔孟天命觀的重要補充。在對待

人與天命的關係問題,孔子認為一個人要想成為君子,端賴其對天命的感知和對天

命的敬順:“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論語·堯曰》);一君子畏(敬)天命。刀

(《季氏》)人對於天命不是盲目和宿命的,而是自覺的,人當順天命,盡人事,

實現天人和諧。荀子提出“制天命而用之”,人更是天命的主宰,人在天命面前是

自由的。孟子也主張“盡性”“知心”以“知天”,人與天仍然是和諧的。王充則

認為:“命不可免,時不可力。”“命當貧賤,雖富貴之,猶涉禍患矣;命當富貴,

雖貧賤之,猶逢福善矣。”(《命祿》)命運不可逆轉,富貴不可強求,人在天命

面前無能為力,最多可以做到“知者歸之於天,故坦蕩恬忽”,不怨天不尤人而已,

別無選擇!這就徹底地陷入了宿命論的泥坑,難以自拔了。這是王充一生不偶,仕

屢遭黜的境遇給他造成的創傷,但在學術上也是他的重大失敗。

關於人性,王充著有《本性篇》專門討論之。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但沒有人善惡性的現成答案。其再傳弟子世碩主“性有善有惡”,認為啟發人的善

根,“養而致之則善長”;引導人的惡端,“養而致之則惡長”。孟子主“性善”,

認為人生來具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舉此

“四心”擴而充之,則成為世間最美好的道德——仁義禮智。與之同時有告子“性

無善惡”說,喻性如水,“決之東則東,濯之西則西”。人性亦然,引之善則善,

引之惡則惡。荀子主“性惡”,認為“人性惡,其善者偽也”。從而形成人性論上

性善性惡的分歧。董仲舒提出“性善情惡”和“性三品”說:認為天有陰陽,人有

性情,“性生於陽,情生於陰。陰氣鄙,陽氣仁”,故性善情惡。孟荀之間的分歧,

不過知陰知陽,見性見情之別而已。同時董仲舒又提出有“聖人之性”,有“斗筲

之性”,有“中民之性”。揚雄主“性善惡混”,與世碩同趨。王充歷考諸家,而

獨取世碩與董仲舒。認為“人性有善惡,猶人才有高有下也”(《本性》)。形成

人性善惡的原因是氣稟的不同:“稟氣有厚泊(薄),故性有善惡也。”(《率性》)

他根據孔子“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和“性相近習相遠”二語,推導出人性分三品:

上智為善性,下愚為惡性,二者皆天生地造,不可移易:“高不可下,下不可高”;

中智善惡混,可習而改:“中人之性,在所習焉。習善而為善,習惡而為惡。”

(《本性》)他認為人性問題十分重要,它是禮義之所生,人治的出發點:“情性

者,人治之本,禮義所由生也。”(同前)“上智”至善,其言行莫不為善,他們

制禮作樂,為世師表,但這種天生善人很少,百不能一。“下愚”性惡,當然就只

有繩之以法了。世間大量存在的是善惡混的“中人”,中人之性可以改變,故需要

教育,創造優良的環境,他說:“蓬生麻間,不扶自直,白紗入緇,不練自黑。夫

人之性,猶蓬紗也,在所漸染而善惡變矣。”當整個社會環境改造好了,不僅可以

多出善人,減少犯罪,而且連下愚的天生惡人也有改好的希望:一夫性惡者比木石,

木石猶為人用,況非木石!”(《率性》)

王充鑒於“儒者說五經,多失其實”(《正說》),因撰《語增》、《儒增》、

《藝增》諸篇駁正之;鑒於俗儒俗言俗行,故在《超奇》、《程材》、《謝短》刺

譏之。但是王充對儒家的五經並不非毀,認為是大道之藏,真理所在;對儒家的祖

師孔孟並不輕蔑,猶奉為聖賢;對儒家理論的許多重要方面尤多發揮;特別是對儒

學的核心內容“仁義”,更是讚不絕口。他多次說:“國之所以存者,仁義也。民

無仁義,傾國亡主。”因而呼籲王者“重禮愛義”、“率無禮之民,激無義之士”

的儒生。在治國方略上,王充認為:“治國之道,所養有二:一曰養德,一日養力。”

養德即教化,養力即耕戰。二者相須而行,國乃大治,“二者偏駁,各有不足”。

因此他十分反對韓非養力不養德,任刑不任禮的法家想思,特著《非韓》之篇。

總之,無論就王充所接受的教育,還是就其思想體系,感情色彩來看,王充都

是一個地道的儒者。他知識淵博,博古通今,議論風發,文章燦然,是東漢一代大

儒,也是中國儒學史上不可多得的名儒。他追求真理,堅持實誠,痛斥虛妄,與盛

行一時的章句之儒,神異之說大異其趨。有時甚至不免問及儒家聖賢,非及孔孟,

於是受到傳統學者的非議,甚至被現代學者樹為孔孟的對立面,這不是肆意歪曲,

就是一知半解。章太炎先生說王充“作為《論衡》,趣以正虛妄,審向背,懷疑之

論,分析百端,有所發摘,不避上聖。僅得一人焉,可以振恥。”(《檢論·學變》)

實為知人之論!

(舒大剛 撰)

主要參考書:

(1)《後漢書·王充傳》

(2)蔣祖怡《王充卷》

(3)北京大學歷史系《論衡注釋》

(4)黃中業陳思林《論衡選譯》

(5)金春峰《漢代思想史·王充思想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