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給我的啟示

我要說的,是多少人都說過的自然。

故鄉的城郊,有一條霧氣氤氳的大河,兩岸是成片的蘆葦,綽約有致,在三九的朔風中浩蕩起舞。我時常沿著河岸行走,鞋底被浪花濺濕。隔著雜沓的蘆葦叢遙望對岸,時光和記憶就這樣悠悠地打個鏇兒,從蘆葦的縫隙中淌了出去。歡樂與憂愁如一對同胞姊妹般形影不離,悄然滲入了我柔軟的心中。無名的日子的感觸浸潤著我最初的靈魂,如同潮濕的苔蘚攀援在老樹周身。

自然忽然讓人感動。

不然,一顆涉世未深的心又怎能感覺到生的歡樂與憂愁,並且不能自已?那對我的生命該是具有怎樣的震撼呵。之前,我就像是一個心靈的盲人,在一片混沌又可怕的灰白色中無喜亦無憂;而那與生俱來的歡樂與憂傷卻是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好像積聚在沙礫下的清泉,一經破土便再也無法遏制。也正是從那以後,我的生命因此而充滿了潮起潮落,我成為了一個率性而本真的人。多年後的今天,每當我為花開而感動,為花謝而落淚,我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一條蒼涼的大河,有一個孱弱的身影消失在蘆葦叢中……原來,那就是我用生命去聆聽大自然的啟示的開端啊。

活著,就不必拒絕歡樂與憂愁,讓生命始終充盈著歡樂與憂愁,這是做人的幸福,自然對我如是說。自然的啟示,如同一群野鴨掠過天空——我聽見它們的鼓翼之聲了。

我們這些總有一死的生命是多么奇特!“天空不留下痕跡,而我已經飛過。”泰戈爾在喃喃自語。人的生命,較之永恆的宇宙空間與時間,確乎是卑微而短促的。然而,我們以尊嚴的方式承受這永恆世界的悲哀。在自然不可抗拒的規律下,在這片蒼茫無垠的大地上,我們歡樂過,憂傷過,我們完全自主地支配著自己的靈魂……這就是人在任何時候都擁有的不可剝奪的精神自由。

我憂愁地徜徉於五月的江南,心霎時豐盈了。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江南自古一段愁。尚留在枝頭的金銀花微微顫抖著,鎖著亘古不變的憂思愁緒。“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拈一朵金銀花,嗅嗅,直至失去了知覺……許多憂思纏繞著我,爭問我它們的名字。我早已習慣於傾聽,聽別人的恐懼與隱憂並替他們小心保守。然而,在我的心底埋藏著一個無法解釋的深刻畏懼。覆雪的牆頭,曾經開過含笑的野花,生命呵,不也如斯般來去匆匆,不留下任何痕跡么?生命竟是如此倉促,如此無力,如此茫然又徒勞,我來到這美麗又淒涼的世界上,究竟帶來了什麼,又將帶走什麼?從不輕易說出的憂愁,此刻赤裸又倉皇地暴露在自然面前。

我歡樂。把那些花朵拋擲上去的那一陣子無休無止地狂歡大喜的勁兒,其源泉究竟是在哪裡呦!蘇舜欽的《過蘇州》總是讓我思忖再三而揮之不去。“綠楊白鷺俱自得,近水遠山皆有情。”細細嚼來,怡然暢矣,寧不樂乎?閒花落地,細雨無聲,就一人影,只一壺酒,伴一輪月。幾聲弦音,滿懷野風。這樣的夜晚,整個宇宙天地間只有我的靈魂與自然,在靜謐中深深地相互讚頌了……夜晚潮濕的風中,我的心驀然明了:人必須有點什麼抓得住的東西。而我,我堅守了那么一點東西,那就是自然賦予我的純正與鮮活,因此我由衷地感到歡樂……

今天,大地在太陽光里向我嗡嗡低語,像一個織布的婦人,用一種已被遺忘的語言,輕輕哼起一首民謠。我想起許多浮泛在生與死之川流上的時代,以及這些時代的被遺忘,我便再次徹悟了自然對我的啟示。

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人擁有諸多歡樂與憂愁,儘管也許心兒太小,盛不住那生命的重量。現代人常羞於承認自己心靈的率性,他們認為這是脆弱與任性的表現。於是,他們學會了掩飾歡樂,克制憂愁。殊不知,正是一顆率性的心靈擁有最豐厚的歡樂與憂愁,也最易聆聽大自然的跫音。這不是脆弱或任性,而是對生命本源的體驗,對生命尊嚴的肯定。我們無法支配自己的生死,但如果我們連自己內心的歡樂與憂愁都無法支配,那將會是人類精神尊嚴的徹底喪失,那將會多一個徹底的悲劇與毀滅!

我曾經在通宵的寂靜里,焦急地等待自然對我的啟示。現在,太陽即將升起,埋藏在花叢里的一顆心,因即將到來的與黎明的相逢而肅然震顫。如同在風流雲散後看見萬里無雲的藍天,這歡樂與這憂愁必將噴涌而出,人類精神的潛流必將綿延千里。

行以當行乃天地真正之風流,為所欲為乃人間大氣之文章。歡樂與憂愁地活著,是生命體驗的又一個本源,是自然對我最精警的啟示。

活著,就不必拒絕歡樂與憂愁,自然在對我低語。我又多么希望,這片大地上不只我一個人在細細品味這作為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