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宅入夢,夢入故宅

陣陣熱浪將即將北上的火車緩緩推出站台,又到六月底,歸家季。

依舊習慣性地默默坐在某節車廂的某個角落,貪心地欣賞著玻璃窗外不停變幻的景象,靜靜地回顧著一整個學期的所做所得。簾幕間的山林雲霧總是在不經意間觸動心底,就像終於遂願,在肆意走筆的水墨軸卷中穿梭游賞了一番,竟會生出些許感動來。我一直嚮往的煙雨江南,又一次被遠遠地落在身後。咔嚓的火車聲中,我是個歸人,也是個過客。

一頓晚餐的時間,天空就由一片暖意的橙紅變成了靜默的藍紫色。車廂里還彌散著泡麵的味道,這是旅途特有的氣息,伴隨著車廂里每一個人從一個地方來到另一個地方而不察覺,甚至在夜間更加讓人覺得也許火車的每一次停靠,都只是一瞬間空間的轉移。

車廂里的廣播息了,燈暗下來,白天沸騰的人聲也漸漸消失,只剩下轉動的車輪在振動中發出耳朵也麻木了的咔嚓聲。看不到星光月色的夜空和遠處閃爍著微光的村鎮一片朦朧。

昏黃的路燈下,我推開家裡的大門,十幾年形成的步子帶著我穿過院子,跨上台階,掀開門帘,進到屋子裡。媽媽還是像前幾次一樣早早熬好了熱騰騰的小米南瓜粥,老爸正收拾東西準備出車,爺爺房間裡傳出了起床的聲音,妹妹卻還抱著她的小熊在被窩裡酣睡。我詳細審度著半年來家裡的變化,卻驚奇而又欣慰地發現家裡還是走時的模樣,到處都透著無比的親切,讓我忍不住在每個屋子間走來走去。

一躍而出的太陽照亮了整個田野,仿佛一夜之間那些高矮層疊的丘陵就下降消失,變成了廣漠的平原。天亮了,就意味著快到家了,想到去年過年時剛剛搬進的新家就不禁覺得很開心,這時才意識到,昨晚夢裡的那幢老房子,早已消失得連痕跡也不曾留下。而我每次夢見家,每次夢見親人,卻都是在這裡,那個全家人盼了很久,又花了我整整一個假期的時間打掃清理布置的新家好像從不曾存在過。外婆家也是這樣,搬家快十年了,夢中的外婆家總是那個玩瘋了好幾個小孩子的大院子。

為什麼入夢的總是故宅,即便新家才是更漂亮更舒適的那個?為什麼夢中的我總會在故宅里蹣跚許久,而那場景就像它們還真真實實的存在著從不曾有拆遷這回事?夢裡發生的家裡的事,關乎現在的所想所惑,而背景卻又總是在過去的某些時間。難道那些給人以歸屬感的場景真的在另一個時空實現了一種永恆?

也許是因為習慣。從我們明白事情,會做事情,開始形成習慣的那一天起,所有的習慣都依附在了那生活在老宅子裡的一家人身上,血脈的傳承和生活方式的影響給一個正在形成思想的生命體帶來的是多么深遠的作用!它就像是植入了一個根,任憑你今後去到多遠的地方,長成什麼樣,它都深深地扎在人心裡最深的地方。

也許是因為記憶。當我們從一個赤裸裸的嬰兒發育到大腦可以形成模糊的記憶,成長中的點點滴滴或有或無或深或淺地在腦海中留下了印記,而總有那么些人和事,是你留戀的,牽掛的,懷念的。終於有一天,這些回憶和掛念成為了人格的一部分,而那承載了無數溫情的故宅就是這些人格的落腳點。如今故宅已逝,人格只有失落,唯獨在夢裡在記憶里,才找得回它的家。

這都是對生命的的溯尋吧,循著習慣和記憶的線索一路尋來,到處都是親人的微笑,而那個魂牽夢繞的故宅正是成長的溫床和見證。

作為城市化進程中那批典型的物質受益者之一,我們一家人搬進了寬敞明亮的高層住宅,那幢舊宅和它周圍的一草一木全都隨著城市道路的建設和商業區的興起而消失的無影無蹤,連個供我們回憶的念相也沒有留下。一定還有很多人像我一樣,一路成長生活的痕跡就這樣湮沒在一個到處是鉤機和塔吊的時代,整個城鎮都變得熟悉而又陌生,卻在這個過程中誕下會對這些新事物熟悉的下一代。

這是歷史前進的過程,從生命出現在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新事物就不停地取代著舊事物,數不盡的痕跡在歷史中無聲無息的湮滅。一個人的一生也不過是萬千世界的一塵一瞬,一個時代也不過是歷史長卷的一筆一頁,所以那些還倖存在這個世間的歷史遺蹟,才顯得更加彌足珍貴吧,不論是山川草木,樓台建築,還是書畫器皿,或許都承載著一代甚至很多代人的溯尋生命的線索。

火車到站,熱浪再一次撲面而來,我搭上公交向家的方向出發。只有老街上枝繁葉茂的大槐樹會出現在兩個時空,帶來陣陣蔭涼,而回到我心繫的故宅,只好再搭乘夢的班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