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次日,回了趟老家。往年這時候,即便有後“三天”上墳的風俗,卻也容不得半點懈怠。祭祖,千里之外的遊子尚且返鄉,何況小城距故鄉不足百里的。
所以錯後一天,只因適逢清明趕在了“三月三”。鄉下不乏奇才異能之士,言道:“‘三月三’是活人的節日,無論什麼至親,過世了也應為生者行個方便。”“陽春三月好踏青”,一望無垠的田野上,青青麥穗正要探出頭。機車穿行斑駁光影,沒有太多懷想先人的陰鬱,仿佛在刻意迎接撲面而來的楊柳風。
時近正午,不知誰家塋地響起陣陣“噼里啪啦”的爆竹聲。裊裊清煙扶搖高天之上,寄去親人多少追思哀痛?好在過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例行公事般,老墳上走一遭便回了家裡。“雙親在堂既是家”。轉眼,與父母一塊生活十餘年了,對老家的感情便也隨之淺淡。既然到了故鄉,總要開啟日漸鏽蝕的家門看看。
打開房門那刻,見一輛“飛鴿”牌舊腳踏車正斜倚北牆下。時光褪去了車鈴、鏈盒、擋泥板等裝飾。她宛若只歷經長長漂泊的古船,終於停靠到了港灣。粗略算來也十幾年了吧!不知為何,看見她,一時觸動心底最溫軟的角落。忍不住默默走向前去,輕輕拂去她渾身上下的煙塵。因為,在其滄桑而疲憊的軀體上,留有過往歲月的深深印痕。
記事之初,這輛“飛鴿”便是全家人的驕傲。我不知她“過門”時是怎么一副俏模樣?卻清楚地記著看她第一眼時與當下的容顏,已沒太大差別。可以想像,五六十年代的北國鄉村,誰家有輛腳踏車是如何了不得?正宗的天津“飛鴿”牌,自然是了不得里的了不得了。
父親說,她是祖父省吃儉用狠下心去天津買回來的。不為別的,只為好讓伯父父親不愁說媳婦。父親還說,56年5月前後,祖父去買車的頭天夜裡,他老人家拿出所有積蓄在昏黃油燈下一數又數。一生不會舍臉的老人,最終敲開富裕人家的門借了20元錢,湊足她160元的昂貴身價。第二天,天還沒放亮,祖父便踏上了長途。臨行,他撫摸著被窩裡父親的光脊樑,興沖沖的說:“在家好好聽話,等著咱的‘飛鴿’吧!”
“飛鴿”進了家門,是如何在大人們心上飛翔?又給這個家帶來怎樣的榮光?父親說的很模糊。然而,母親補充的一個細節卻在我心中留下深的印象。母親說,伯父和父親分家那天,這輛腳踏車落在了父親名下。多半輩子很少掉淚的伯父竟像孩子似地哭了。前輩的家務事,後生是無法置喙的。卻不難領略家人對其有著怎樣的摯愛濃情?她又給這個家庭有過什麼樣的付出?!
有幸和“飛鴿”親近是稍晚的事。國小四年級,用她學騎車。我在車前蹬,父親一雙大手牢牢在後幫扶。父親怕摔傷年少的我,何嘗不是也怕摔傷這輛車?十二歲那年,我去五里外的鎮上念國中。“飛鴿”送完大姐中學畢業後,大我兩歲的二姐在用她。那時起,我成了她的又一名新主人。她伴隨三代人走過了很長的一段艱辛坎坷。
生活漸漸好起來了。家裡新添了兩輛腳踏車,可惜都是“金鹿”牌。高高個子,彎彎前把。笨拙有餘,唯獨缺少那份靈秀。再後來,趟過歲月的流波,這個家先後換過兩輛機車。幾日前,妻試探著問:“院裡汽車多起來了!咱也買一輛吧!”
當即不好斷然否決。隨口道:“再說吧!平常騎腳踏車不也挺快樂么?!”瞬時間,眼前浮現出老家北牆下那輛舊“飛鴿”的身形,恍然察覺對先人的祭祀有些簡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