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五十五回 呈履歷參戎甘屈節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


梅颺仁正在束手無策的時候,聽了師爺的說話甚是中聽,立刻照辦。但是一時又不曉得是個怎么辦法:“誰有這個膽子敢到他們船上去呢?”師爺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們派個人去是決計不要緊的。”梅颺仁便問:“派什麼人去?”師爺想了想,說:“東家是一縣之主,去了不便,而且這些船上都是外國人?本衙門裡沒有翻譯,現在只好借重州判老爺同學堂里英文教習去走一趟,問他個來意,便好打電報到南京去。”
梅颺仁道:“是極,是極!”馬上叫人把州判老爺請了過來,把這話告訴了他,請他辛苦一趟。州判老爺生恐外國人拿他宰了,一味推三阻四,先說:“晚生不懂得外國話。”梅颺仁道:“有翻譯。”州判還想說別的,齊巧請的那位英文學堂教習也來了,問知來意。幸喜他讀過幾年外國書,人還開通,又聽得這事不會白做的,將來州官總得另外盡情,馬二答應說:“應得效勞。”又幫著勸了州判老爺一番,方允一同前去。
州判老爺跟了教習走出來上轎,一頭走,一頭說道:“外國人是個什麼樣子,我兄弟還是小時候在洋片子瞧見過兩次,到底同我們中國人一樣不一樣?見了他要行個什麼禮?我們一上船,該用個什麼手本?還是怎么說?”教習道:“外國人不過長的樣子是個高鼻子,摳眼睛,說的話,彼此口音不同,此外原同中國人一樣的。老父台見了他只要拉拉手,也不消作揖,也不消磕頭,只要拉拉手就好了。但是拉手切記用右手同他拉,千萬不可拉左手,是要得罪他的。”州判老爺道:“得罪了他便怎么樣?可是他就同咱打仗?”教習道:“那亦未見得,不過像煞不敬重似的。你想,你不敬重他,他心上會願意嗎。”
州判老爺道:“我往常聽見人說:‘外國兵船上,無論那裡都裝的是炮,只要拿手指頭往桌子上一撳,就轟的一聲,立刻把人打死。那年李中堂放欽差出去,也不知到了那個國度,人家炮船上請他吃飯。他一點沒有預備,跑在人家船上,問那兵官說著話,一言不合,那個帶兵官拿起茶碗往桌子上一摔,登時一個紹興壇一樣大的炮子彈了出來。幸喜我們老中堂坐的地方偏了,一點沒有打中身上。你說險不險呢!這事一則是老中堂的福氣大,二來也虧他老人家從前打“長毛”,打“捻子”,見多識廣,大炮的聲音,耳朵是聽慣的了,見了這個樣子,只微微的一笑,並沒有說什麼。那船上的兵官見一炮打他不中,心上反覺過意不去,翻過來好好的送他上岸。第二天就辦了許多金珠寶貝到老中堂跟前求和。老中堂允了他的和,準了他五口通商,所以如今才有了這些外國人。’我說的可是不是?我如今不怕別的,單怕他開炮。我是自小被炮仗嚇壞了,往常聽見放鞭炮總是護著耳朵的。”
教習聽他引經據典,說得津津有味,心上著實可笑,也不同他計較,便道:“中堂大官,所以船上開炮迎接他,我們去是不開炮的。你去見他,也用不著什麼手本,拿張片子,到了船上,我替你傳話就是了。”說著,一同出來,上了轎,坐了轎子一直抬到海邊上。小划子早已預備好了。
州判老爺雖說有教習壯著他的膽子,走到海灘下了轎,依然戰戰兢兢的,賽如將要送他上法場的一樣,扶了划子。船小人多,不免東搖西盪,又把他嚇得“啊唷皇天”的叫,伏在一個人的身上,動也不敢動。好容易撐近大船,扶他上梯子。他抬頭一看,船頭上站著好幾個雄赳赳、深目高鼻的外國兵,更把他嚇得索索的抖,兩隻腿上想要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忙找了三四個人,拿他架著送到船上。他此時魂靈出竅,臉色改變,早已呆在那裡,拔一拔,動一動,連著片子也沒有投,手亦忘記拉了。幸虧那個教習擋在頭裡,一到船上,同人家拉過手,就打著英國話,問人家那裡來的,到此是個什麼意思,船上人回答出來,才曉得並不是英國來的兵船。幸虧英國是普通的,大家都還懂得兩句。船上的帶兵的還是個提督職分,聽說中國官派人來問他蹤跡,他也打著英國話說:“我們路過這裡,想上去打獵玩耍兩天,就要開船走的,並沒有什麼意思,你們不必驚慌。”教習把話問明白,亦就同人家拉了拉手,攙了州判老爺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