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五十六回 製造廠假札賺優差 仕學院冒名作槍手


且說傅二棒錘先前靠著老人家的餘蔭,只在家裡納福,並不想出來做官,在家無事,終日抽大煙。幸虧他得過異人傳授,說道:“凡是抽菸的人,只要飯量好,能夠吃油膩,臉上便不會有煙氣。”他這人吃量是本來高的,於是吩咐廚房裡一天定要宰兩隻鴨子:是中飯吃一隻,夜飯吃一隻;剩下來的骨頭,第二天早上煮湯下麵。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所以竟把他吃得又白又胖,竟與別的吃煙人兩樣。他抽菸一天是三頓:早上吃過點心,中飯,晚飯,都在飯後。泡子都是跟班打好的,一口氣,一抽就是三十來口,口子又大,一天便百十來口,至少也得五六錢煙。等到抽完之後,熱毛巾是預備好的,三四個跟班的,左一把,右一把,擦個不了,所以他臉上竟其沒有一些些煙氣。擦了臉,自己拿了一把鏡子,一頭照,一頭說道:“我該了這們大的家私,就是一天吃了一兩、八錢,有誰來管我!不過像我們世受國恩的人家,將來總要出去做官的,自己先一臉的煙氣,怎么好管屬員呢。”有些老一輩人見他話說得冠冕,都說:“某人雖有嗜好,尚還有自愛之心。”因此大家甚是看重他,都勸他出去混混。無奈他的意思,就這樣出去做官,庸庸碌碌,跟著人家到省候補,總覺不願,總想做兩件特別事情,或是出洋,或是辦商務,或是那省督、撫奏調,或是那省督、撫明保,做一個出色人員,方為稱意。但是在家納福,有誰來找他?誰知富貴逼人,坐在家裡也會有機會來的。
齊巧有他老太爺提拔的一個屬員,姓王,現亦保到道員,做了出使那一國的大臣參贊。這位欽差大臣姓溫,名國,因是由京官翰林放出來的,平時文墨功夫雖好,無奈都是紙上談兵,於外間的時務依然隔膜得很。而且外洋文明進步,異常迅速,他看的洋板書還是十年前編纂的,照著如今的時勢是早已不合時宜的了,他卻不曉得,拾了人家的唾餘,還當是“入時眉樣”。亦幸虧有些大老們耳朵里從沒有聽見這些話,現在聽了他的議論,以為通達極的了,就有兩位上摺子保舉他使才。中國朝廷向來是大臣說甚么是甚么,照便奉旨記名,從來不加考核的。等到出使大臣有了缺出,外部把單子開上,又只要裡頭有人說好話,上頭亦就馬上放他。等到朝旨下來,什麼謝恩、請訓都是照例的事。就是上頭召見,問兩句話,亦不過檢可對答的回上兩句,餘下不過磕頭而已。列位看官試想:任你是誰,終年不出京城一步,一朝要叫你去到外洋,你平時看書縱雖明白,等到辦起事來,兩眼總漆黑的。
閒話少敘。且說這個溫欽差召見下來,便到各位拿權的王大臣前請安,請示機宜,以為將來辦事的方針。這些大人們當中有關切的,便薦兩個出過洋、懂得事務的,或當參贊,或充隨員,以為指臂之助。還有些汲引私人的,亦只顧薦人,無非為三年之後得保起見。當下只傅二棒錘父親所提拔那位屬員王觀察,已有人把他薦到溫欽差跟前充當參贊。幸喜欽差甚是器重他。他便想到從前受過好處的傅藩台的兒子。亦是傅二棒錘有出山的思想,預先有過信給這王觀察。王觀察才幹雖有,光景不佳,既然出洋,少不得添置行頭,籌寄家用,雖有照例應支銀兩,無奈總是不敷,所以也須張羅幾文。心上早看中這傅二棒錘是個主兒,本想朝他開口,齊巧他有信來托謀差使,便將機就計,在溫欽差前竭力拿他保薦,求欽差將他攜帶出洋。欽差應允。王觀察便打電報給他,叫他到上海會齊。等到到得上海,會面之後,傅二棒錘雖然是世家子弟,畢竟是初出茅廬,閱歷尚淺,一切都虧王觀察指教,因此便同王觀察十分親密,王觀察因之亦得遂所願。兩人遂一塊兒跟著欽差出洋。王觀察當的是頭等參贊。因為這傅二棒錘已經是道台,小的差使不能派,別的事又委實做不來,又虧王觀察替他出主意,教他送欽差一筆錢,拜欽差為老師,欽差亦就奏派他一個掛名的差使。溫欽差自當窮京官當慣的,在京的時候,典質賒欠,無一不來。家裡有一個太太,兩個小姐。太太常穿的都是打補釘的衣服。光景艱難,不用老媽,都是太太自己燒茶煮飯,漿洗衣服。這會子得了這種闊差使,在別人一定登時闊綽起來,誰知道這位太太德性最好,不肯忘本,雖然做了欽差大人,依舊是一個人不用,上輪船,下輪船,倒馬桶,招呼少爺、小姐,仍舊還是太太自己做。朋友們看不過。告訴了欽差,托欽差勸勸他。他說道:“我難道不曉得現在有錢,但是有的時候總要想到沒有的時候。如今一有了錢,我們就盡著花消,倘或將來再遇著難過的日子,我們還能過么。所以我如今決計還要同從前一樣,有了攢聚下來,豈不更好。”欽差見他說得有理,也只得聽他。好在也早已看慣的了,並不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