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二卷)》第四十五章


若不感之極切,恨之極深,這一句是寫不出來的。”
牛金星接著說:“這第三句的‘壯’字和第四句的‘看’字都用得很好。細品
第四句詩意,這‘山水玲瓏’四字既明指福王的花園,也暗指明朝的整個江山。”

李自成聽著他們評論這首詩,卻沒有做聲。他的心情很激動,在思索著福王和
許多朱姓藩王的罪惡。等邵時信哭泣稍停,他用沉重的低聲催促說:
“你快說下去,兄弟。你給死狗披麻戴孝送殯了么?”
邵時信從地上站起來,一頭抽咽一頭說:“我起初死也不肯。可是我不肯他們
就打。後來,我想,我不能白白地給他們打死。我要跳出虎口,要報血仇。我答應
披麻戴孝給死狗送殯,他們才把我從樑上放下來,不再狠打了。多虧眾街坊鄰人可
憐我,大家兌了些錢,替我買了一口白木棺材,請了四個抬棺材的,還請了四個和
尚、四個道士。前邊走著和尚、道士,吹著笙,吹著嗩吶,後邊跟著棺材,再後邊
跟著我。我被打成重傷,拄著哀杖也走不動路。我弟弟十四歲,攙著我。我同弟弟,
從洛陽城內給死狗送殯到西郊,走一路號啕大哭一路。俺弟兄倆不是哭狗,是哭這
世道暗無天日;哭我們窮人受糟踐,受欺負,連官宦大戶人家的狗也不如;哭我們
祖孫三代的血淚深仇無路可報……”
邵時信又一次放聲痛哭,說不下去。李闖王沒有做聲,咬著牙根,臉色鐵青,
濃眉緊皺。他仿佛看見了在六月毒熱的太陽下,洛陽大街上,邵時信被逼著給死狗
送殯的場面。他的眼睛裡燃燒著怒火,同時也浮動著一層淚花。過了一陣,邵時信
勉強止住痛哭,接著往下說:
“我的一家老小,已經有兩天沒有看見我啦。他們怕我死在路上,都哭著跟在
後邊。跟的近了要挨打,只能相離十來丈遠跟著哭。我的白髮蒼蒼的老娘,我的害
病才好的叔叔,我的女人拉著不到五歲的兒子,跟著從洛陽城裡哭到荒郊。沿路一
街兩行的黎民百姓,看著我為打死王府孫承奉家一條狗被逼到這步田地,一家老小
哭得這么慘,無不流淚,有的還……”
邵時信第三次放聲痛哭。旁邊兩個農民都抱頭哭泣。侍立在闖王背後的李雙喜
一則被邵時信的控訴深深地打動感情,二則想起來自己的父母也是給財主們逼迫死
的,再也忍耐不住,由啜泣變成了小聲痛哭。闖王和劉宗敏、李雙喜的親兵們自從
邵時信開始控訴起就悄悄地圍攏在窗外和門外傾聽,這時,有人在咬牙切齒,有人
噙著滿眶熱淚,有人哭泣。李闖王,他十二年來轉戰數省,常常在十萬大軍喊殺震
野、炮火連天、矢石如雨的鏖戰中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從沒有眨過眼睛;在全軍
最危急的關頭,他立馬督陣,沉著異常,穩如泰山。然而在這時,他竟然控制不住,
不住地鼻翅搐動,幾次用抽頭揩淚。他是農民的兒子,對農民的痛苦他深深懂得。
自從起義以來,他看見了各地農民的悲慘情景,也聽到無數農民在他的面前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