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恃君覽第八

恃君

一曰: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衛,肌膚不足以捍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卻猛禁悍。然且猶裁萬物,制禽獸,服狡蟲,寒暑燥濕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備,而以群聚邪!群之可聚也,相與利之也。利之出於群也,君道立也。故君道立則利出於群,而人備可完矣。昔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此無君之患。故君臣之義,不可不明也。自上世以來,天下亡國多矣,而君道不廢者,天下之利也。故廢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君道何如?利而物利章。非濱之東,夷穢之鄉,大解、陵魚、其、鹿野、搖山、揚島、大人之居,多無君;揚、漢之南,百越之際,敝凱諸、夫風、餘靡之地,縛婁、陽禺、驩兜之國,多無君;氐、羌、呼唐、離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笮之川,舟人、送龍、突人之鄉,多無君;雁門之北,鷹隼、所鷙、須窺之國,饕餮、窮奇之地,叔逆之所,儋耳之居,多無君。此四方之無君者也。其民麋鹿禽獸,少者使長,長者畏壯,有力者賢,暴傲者尊,日夜相殘,無時休息,以盡其類。聖人深見此患也,故為天下長慮,莫如置天子也;為一國長慮,莫如置君也。置君非以阿君也,置天子非以阿天子也,置官長非以阿官長也。德衰世亂,然後天子利天下,國君利國,官長利官。此國所以遞興遞廢也,亂難之所以時作也。故忠臣廉士,內之則諫其君之過也,外之則死人臣之義也。豫讓欲殺趙襄子,滅須去眉,自刑以變其容,為乞人而往乞於其妻之所。其妻曰: “狀貌無似吾夫者,其音何類吾夫之甚也?”又吞炭以變其音。其友謂之曰: “子之所道甚難而無功。謂子有志則然矣,謂子智則不然。以子之材而索事襄子,襄子必近子。子得近而行所欲,此甚易而功必成。”豫讓笑而應之曰:“是先知報後知也,為故君賊新君矣,大亂君臣之義者無此,失吾所為為之矣。凡吾所為為此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非從易也。”柱厲叔事莒敖公,自以為不知,而去居於海上。夏日則食菱芡,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故去’今又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異別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而弗往死,是果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人主之不知其臣者也,所以激君人者之行,而厲人主之節也。行激節厲,忠臣幸於得察。忠臣察則君道固矣。” 

長利

二曰:天下之士也者,慮天下之長利,而固處之以身若也。利雖倍於今,而不便於後,弗為也;安雖長久,而以私其子孫,弗行也。自此觀之,陳無宇之可醜亦重矣,其與伯成子高、周公旦、戎夷也,形雖同,取捨之殊,豈不遠哉?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而問曰:“堯理天下,吾子立為諸侯。今至於我而辭之,故何也?”伯成子高曰:“當堯之時,未賞而民勸,未罰而民畏。民不知怨,不知說,愉愉其如赤子。今賞罰甚數,而民爭利且不服,德自此衰,利自此作,後世之亂自此始。夫子盍行乎?無慮吾農事!”協而櫌,遂不顧。夫為諸侯,名顯榮,實佚樂,繼嗣皆得其澤,伯成子高不待問而知之,然而辭為諸侯者,以禁後世之亂也。辛寬見魯繆公曰:“臣而今而後,知吾先君周公之不若太公望封之知也。昔者太公望封於營丘之渚,海阻山高,險固之地也。是故地日廣,子孫彌隆。吾先君周公封於魯,無山林溪谷之險,諸侯四面以達。是故地日削,子孫彌殺。”辛寬出,南宮括入見。公曰:“今者寬也非周公,其辭若是也。”南宮括對曰:“寬少者,弗識也。君獨不聞成王之定成周之說乎?其辭曰:‘惟餘一人,營居於成周。惟餘一人,有善易得而見也,有不善易得而誅也。’故曰善者得之,不善者失之,古之道也。夫賢者豈欲其子孫之阻山林之險以長為無道哉?小人哉寬也!”今使燕爵為鴻鵠鳳皇慮,則必不得矣。其所求者,瓦之間隙,屋之翳蔚也,與一舉則有千里之志,德不盛、義不大則不至其郊。愚庳之民,其為賢者慮,亦猶此也。固妄誹訾,豈不悲哉?戎夷違齊如魯,天大寒而後門,與弟子一人宿於郭外。寒愈甚,謂其弟子曰:“子與我衣,我活也;我與子衣,子活也。我,國士也,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愛也。子與我子之衣。”弟子曰: “夫不肖人也,又惡能與國士之衣哉?”戎夷大息嘆曰:“嗟乎!道其不濟夫!” 解衣與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謂戎夷其能必定一世,則未之識。若夫欲利人之心,不可以加矣。達乎分,仁愛之心識也,故能以必死見其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