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恃君覽第八

知分

三曰:達士者,達乎死生之分,達乎死生之分。則利害存亡弗能惑矣。故晏子與崔杼盟而不變其義。延陵季子,吳人願以為王而不肯。孫叔敖三為令尹而不喜,三去令尹而不憂。皆有所達也。有所達則物弗能惑。荊有次非者,得寶劍於乾遂。還反涉江,至於中流,有兩蛟夾繞其船。次非謂舟人曰:“子嘗見兩蛟繞船能兩活者乎?”船人曰:“未之見也。”次非攘臂袪衣,拔寶劍曰:“此江中之腐肉朽骨也!棄劍以全己,余奚愛焉!”於是赴江刺蛟,殺之而復上船。舟中之人皆得活。荊王聞之,仕之執圭。孔子聞之曰:“夫善哉!不以腐肉朽骨而棄劍者,其次非之謂乎!”禹南省,方濟乎江,黃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仰視天而嘆曰:“吾受命於天,竭力以養人。生,性也;死,命也。余何憂於龍焉?龍俯耳低尾而逝。”則禹達子死生之分、利害之經也。凡人物者、陰陽之化也。陰陽者,造乎天而成者也。天固有衰嗛廢伏,有盛盈坌息;人亦有困窮屈匱,有充實達遂。此皆天之容物理也,而不得不然之數也。古聖人不以感私傷神,俞然而以待耳。晏子與崔杼盟。其辭曰:“不與崔氏而與公孫氏者,受其不祥!”晏子俯而飲血,仰而呼天曰:“不與公孫氏而與崔氏者,受此不祥!”崔杼不說,直兵造胸,句兵鉤頸,謂晏子曰:“子變子言,則齊國吾與子共之;子不變子言,則今是已!”晏子曰:“崔子,子獨不為夫《詩》乎!《詩》曰:莫莫葛藟,延於條枚。凱弟君子,求福不回。’嬰且可以回而求福乎?子惟之矣!” 崔杼曰:“此賢者,不可殺也。”罷兵而去。晏子援綏而乘,其仆將馳,晏子撫其仆之手曰:“安之!毋失節!疾不必生,徐不必死。鹿生於山,而命懸於廚。今嬰之命有所懸矣。”晏子可謂知命矣,命也者。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人事智巧以舉錯者,不得與焉。故命也者,就之未得,去之未失,國士知其若此也,故以義為之決而安處之。白圭問於鄒公子夏後啟曰:“踐繩之節,四上之志,三晉之事,此天下之豪英。以處於晉,而迭聞晉事,未嘗聞踐繩之節、四上之志。願得而聞之。”夏後啟曰:“鄙人也,焉足以問?”白圭曰:“願公子之毋讓也!” 夏後啟曰:“以為可為,故為之,為之,天下弗能禁矣;以為不可為,故釋之,釋之,天下弗能使矣。”白圭曰:“利弗能使乎?威弗能禁乎?”夏後啟曰: “生不足以使之,則利曷足以使之矣?死不足以禁之,則害曷足以禁之矣?”白圭無以應。夏後啟辭而出。凡使賢不肖異:使不肖以賞罰,使賢以義。故賢主之使其下也必義,審賞罰,然後賢不肖盡為用矣。

 召類

四曰:類同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故鼓宮而宮應,鼓角而角動。以龍致雨,以形逐影。禍福之所自來,眾人以為命,焉不知其所由。故國亂非獨亂,有必召寇。獨亂未必亡也,召寇則無以存矣。凡兵之用也,用於利,用於義。攻亂則服,服則攻者利;攻亂則義,義則攻者榮。榮且利,中主猶且為之,有況於賢主乎?故割地寶器戈劍、卑辭屈服,不足以止攻,唯治為足。治則為利者不攻矣,為名者不伐矣。凡人之攻伐也,非為利則固為名也。名實不得,國雖強大,則無為攻矣。兵所自來者久矣。堯戰於丹水之浦,以服南蠻;舜卻苗民,更易其俗;禹攻曹、魏、屈驁、有扈,以行其教。三王以上,固皆用兵也。亂則用,治則止。治而攻之,不祥莫大焉;亂而弗討,害民莫長焉。此治亂之化也,文武之所由起也。文者愛之徵也,武者惡之表也。愛惡循義,文武有常,聖人之元也。譬之若寒暑之序,時至而事生之。聖人不能為時,而能以事適時。事適於時者,其功大。士尹池為荊使於宋,司城子罕觴之。南家之牆信絭於前而不直,西家之潦徑其宮而不止。士尹池問其故,司城子罕曰:“南家工人也,為鞔者也。吾將徙之,其父曰:‘吾恃為鞔以食三世矣,今徙之,是宋國之求鞔者不知吾處也,吾將不食。願相國之憂吾不食也。’為是故,吾弗徙也。西家高,吾宮庳,潦之經吾宮也利,故弗禁也。”士尹池歸荊,荊王適興兵而攻宋,士尹池諫於荊王曰:“宋不可攻也。其主賢,其相仁。賢者能得民,仁者能用人。荊國攻之,其無功而為天下笑乎!”故釋宋而攻鄭。孔子聞之曰:“夫修之於廟堂之上,而折衝乎千里之外者,其司城子罕之謂乎!”宋在三大萬乘之間,子罕之時,無所相侵,邊境四益,相平公、元公、景公以終其身,其唯仁且節與?故仁節之為功大矣。故明堂茅茨蒿柱,土階三等,以見節儉。趙簡子將襲衛,使史默往睹之,期以一月。六月而後反,趙簡子曰:“何其久也?”史默曰:“謀利而得害,猶弗察也。今蘧伯玉為相,史鰍佐焉,孔子為客,子貢使令於君前,甚聽。《易》曰: ‘渙其群,元吉。’渙者賢也,群者眾也,元者吉之始也。‘渙其群元吉’者,其佐多賢也。”趙簡子按兵而不動。凡謀者,疑也。疑則從義斷事。從義斷事,則謀不虧。謀不虧,則名實從之。賢主之舉也,豈必旗僨將斃而乃知勝敗哉?察其理而得失榮辱定矣。故三代之所貴,無若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