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新房子

父親今年五十又三了,蓋一座新房子是他的夢想,他卻不輕易向誰提說。我以為每個人都有夢想,每個人都有向人訴說夢想的願望。可是多少年了,父親只將這個夢想藏在心上,因它時而歡喜時而悲傷,外人很難察覺也沒人在意,當我窺探到一點點他的喜憂時心裡湧上一陣陣酸楚。他常在人前說的話是:“我一起(原本)就沒打算蓋房子,我供我兒念書呀!”。這句話他說了許多年,有時我在心裡思忖:自己是不是父親的新房子建起來的阻礙呢?後來我得到的答案是,我應該是比他的新房子還重要的另一個夢想。

父親大半生的勞頓本可換成的一磚一瓦都鋪在了我朝前走的路上,從童年走出來,我已經度過了一段接一段腳不沾泥的歲月,因為我走在父親鋪開的磚瓦上,隔離了泥濘就隔離了困境。每每回頭朝從前的生活里眺望,眼前總浮現出他身在風雨里,趟過泥濘的鄉間小路,回到雨天漏著水的家裡時困頓的身影。我只能暗暗在心裡用酸楚編織些許安慰送進廣漠的天宇,去為他祈求一點虛無的福分而已。人有時候想安慰別人,其實所做的事所說的話只是安慰了自己的不安罷了,於父親又有什麼干係呢!

父親打電話來告訴我,借到了住處,搬了家什,那老房子就準備要拆掉了。

老房子老了,老到不能不拆的地步了!我心底掠過一陣悲傷的陰影,物華流逝,老了的、破敗了的終要坍塌在歲月的風塵里么!我記起曾經寫過的關於老屋的文字,那時因為無知我帶了幾近卑劣的心,看著它頹喪的老態,心頭漫上的不是嘆惋是輕蔑,我以為它的頹敗損傷了一個少年的自尊。它與鄉間佇立的白瓷青瓦相形見絀,曾使我心裡無限的屈辱和苦悶。多么無知的自尊啊,如今要在上面附上更多的愧疚,我再也見不到它了,曾經漏下過苦雨也透進點點陽光的老屋,庇佑者懵懂的、無邪的童年的老屋,就要被拆掉了!拋棄是為了新生么,舊的不去新的勢必不會來么?我常常難以估計代價真實的分量。

父親又來電話了,說是拆房子那天莊子裡來了好幾十人幫忙,不要一天功夫連牆土都清理乾淨了。他還在電話那邊感慨:想蓋房子十來年了都蓋不起來,拆起房子來竟快的有些不敢想。這十來年,父親一直在幫別人拆舊房子蓋新房,他幾乎賺到村里所有的工了。但是自己卻連個巴掌大的雞窩都沒有壘過。家裡養的大雞小雞全都棲息在半山崖的爬腰樹上,有一段時間我們那鬧黃鼠狼,有好幾隻雞被逮走了,白天尋到時在山坡上只是一堆帶了血的紛亂的雞毛,就為這母親有時會埋怨到他,說他這輩子連個雞窩都壘不起來,父親總是用自嘲的笑將母親的抱怨糊弄過去。所以村里人平時想給家裡幫個忙還個工都等不到機會,看來這次拆房子就把力氣全集中起來了。他說現在地基已經填平,工匠也談妥了,就準備開工。我猶豫這說了我的擔心,問他蓋房子的錢籌得怎么樣了。父親揚起笑聲說:籌到的錢置辦材料已經用的差不多了,將要用的還未籌到。我心裡黯然起來,他轉音又說:你不抄心,只管做自己的事,沒錢了就說,缺也不缺你的。我只說:錢我也不缺,幫不到家裡、、、就只有你抄著心了,也不用擔心我。想一想自己就是這樣一直長到二十好幾,對家的責任永遠負擔不起絲毫,我有自知但都毀在行動面前,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總不能向前大膽邁一步出去!

父親終於不得已蓋起他的新房子來了,他的夢想終於成了他的逼迫,我在遠處可以想見他四處奔忙的情形,卻想不出、體會不到他心裡的喜憂哪個更多些!

去年暑假的幾天裡突然下起雨來,一天比一天厲害,最後演化成滂沱的樣子,院子裡流過的水一度漫過滴檐石從門檻下面滲進屋裡來,風也放肆地卷了雨水甩進門裡。父親夏收完了以後到外地打工去了,母親幾天前也帶著小妹隨同村人受僱到幾個鎮子以外的地方給人家摘花椒去了,只剩我和大妹看家、打草照料牲口了。雨水從屋頂爛出的窟窿里漏下來,敲打在屋內不同的器物上,奏著讓人心寒的音響。我爬到樓上循著聲響將妹妹遞上來的大小盆碗接在漏得厲害的地方。鐵的,塑膠的,瓷的器物在勢急如傾珠的雨滴的敲擊下又重了一層更令人心煩的噪聲。

南邊曾經住人如今圈養牲口的房子也朝不保夕了。我冒了雨趕去察看時,屋內的積水已成了好大一灘。我用鐵鍬將水一下下往外舀,那幾頭牛不明白的一邊瞪大了眼睛看我,一邊仍然鎮定的臥在槽下反芻,旁邊的站著的羊也是。雨還在下,我望著後牆裂開的可以望見天的巨大縫隙,看著被下塌的前檐壓得變了形的門框和門板上沖開灰塵的一道道黑浚浚的水印子,心裡五味翻騰。舀出去水的地方又重新聚起新的水潭來,我總覺得眼前的房子在微微搖晃,心像被一根繩子繫著提了起來,在恐懼中等待一個沉悶的響聲。我乞求雨停下來的願望越來越迫切,眼中的雨就越發顯得粗密、有力,毫不留情的在疲憊不堪的屋子上施加打擊、毀沖之能事。我突然滿心的覺得雨厭煩、邪惡和恐怖。

心裡難以安寧,來回在兩座屋子間跑動,站在上屋的檐下我只有盯著可能發生的動靜無計可施。南邊房子三牆邊沿上的土被水沖的鬆動了,有幾頁磚瓦滑落下來,在地上摔成幾段。身後的接水的器物聲響漸小,應該是儲夠了足以消聲的水量了吧。牛羊門處在危險里但它們卻一點也不焦急一點也不懂我的焦急。天的隨性的作為人不能命令也不能乞求,六神無主時我覺得自己的渺小,心裡想有父母在身邊,想要他們叫我怎么做才好!五叔來的時候,我正木然的在屋檐下站著。他性情本來就暴躁,一進門便喃喃的責怪其父親來了,他讓妹妹翻到一個可以找見父親的號碼,打電話過去聲色俱厲的數落開了:你們就躲得遠遠的吧,家裡不留一個大人,雨下這么大,屋裡雨漏哈這么開,房都成啥樣子了!牛房就要塌掉了!兩個孩子跑上跑下衣服都濕透了,坐都不敢坐下,還不趕緊往回走!不知父親在那邊給了怎樣的答覆,五叔又提高了聲音:你趕緊往回走,下午就回來!心怎么這么硬呢?!說完就把電話掛上了,他說莊子裡有個人家有空著的牛房,叫我去打聽一下,要是方便先趕緊把危房裡的牛羊遷出去。我去了,但是沒結果,那家人說牛買的早,房裡面全堆著雜物一時半會兒騰不出來,更何況雨下達這么大。除了等天晴,在沒什麼法子可想了!

下午的四點多父親就急匆匆從大老遠趕回來了,他房前屋後查看一番說不打緊,我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當天晚上雨停了,第二天竟出了太陽,天空及天空下的一切又閃亮起來,還回了夏天應有的樣子,瞧著讓人著實喜歡。上樓收拾盆碗的時候,我心裡亮堂堂的,那些小的碗快要溢了,大的盆里的水也有幾寸厚,端起來一晃蕩原本已經沉住的泥土又浮上來,水還是渾濁,可這些都不必在乎了,天一放晴多好啊!雨,真像父親止住的,陽光也真像父親帶回來的,他讓我感到安心。風雨來襲時,我的情急時的恐懼和無助,真是愧煞了一個青年的身份,父親還是港灣,走了這么多年我還沒能走出去。

還是父親了解他的房子,在那以後大約還經歷了近半年的風雨。有一天家裡打來電話,在談話的間隙里父親不經意的說起南屋倒塌的事。本已是意料之中但我心裡還是咯噔了一下,之後急切的問:“那牛羊怎么了?!”父親對我的擔心報以笑聲,在帶笑的話語中,我知道牛羊已經在之前的幾天裡遷進大伯家空著的牛房裡去了,他說大伯家的牛剛好賣掉不久。

我終於安心了,一切的事在父親那裡總是顯示著讓人著迷的淡定的魅力,就像不可強求的運氣,讓發生的事順利成章一樣。我祈求父親永遠有這樣的運氣來安慰生活強加給他的勞苦。

父親又在電話那邊略帶惋惜的說:“房子要是早些時候能拆就好了,可惜了那些瓦啊!要是早拆下來,以後蓋房時還用得上,一塌下來全都成碎塊了!”常聽人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不知道為什麼人會將玉和瓦放在一起作比較,它們有什麼可比性么?就像把革命家和兢兢業業在土地上勞作的農民放在一起比較一樣,能說做那一種人是不足取的么?仁人志士都寧為玉被碾碎,也不願做一片完整的瓦片苟且的活著。但一片完整的瓦就真的不值得存在么?當它搭在貧苦人家破損的屋頂上時不也可以為他們遮風擋雨么,仁人志士的努力不就是要使百姓過上好日子么,又怎么能是苟且的活著呢?父親當然是不懂得歷史的,不懂得仁人志士連並他們的豪言壯語,他只是和土地上的廣大農民一樣在歷史的一個瞬息上生活著,看周圍平凡的人事,過自己平凡的生活罷了。他在乎一片瓦的完整,這是沒有錯的,他在乎可以加在他想像中的新房子上的一片瓦的完整是沒有錯的,他只是在寫自己的歷史。

一零年秋後我回過一次家,那記憶里搖搖欲墜的南屋不見蹤影了,我終於看到了沒有它存在的庭院,一方平整過的房底,幾百塊碼成垛的青磚和為數不多的尚能再用的舊瓦。

從前朝夕進出時可以望見的房子就這樣從視野中被抹去了,人的有些記憶必須以實物為證,當實物從視野中頹然倒塌後,留在心裡的空白就不好填補,消失在視野里的人和物都是一樣的,之後一種空寥的寂靜立在風中,我會為他們沉思良久。

和著父親這次說要拆房的時候,我才想到:在他的新房子還沒有蹤影的時候,就付出了拆掉兩座房子的代價了。驀然聽起來感覺挺闊氣,但其中悲涼的味道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他說:不得不這樣了!

我越來越覺得將父親蓋新房說成是他內心的夢想有點冠冕堂皇了,這裡有多少無奈的成分啊!但終歸一點,父親要蓋起他的新房子了,我想略略地放下悲哀,為這些舊物退出視野而迎來的新生在心底為父親無聲的慶賀著。

清早坐的車,趕到家的路口時天已經黑下去了,路還是那樣熟悉只是看不清熟悉的田野了。提著行李爬上一段陡坡,走上堂哥家的院子時,一家人和匠人正圍著一張方桌吃晚飯。看見我回來都驚喜不已,由於匠人都是熟人就開玩笑說我:你老爸給你把新房子蓋起來了,你小子才回來了,真會偷懶啊!我不好意思的苦笑,父母只說:怎么走到這么晚!就趕緊叫妹妹們給我去盛飯來。他們重又談起新房子收尾的事來,我自顧自吃飯,每次一回家我的胃口就出奇的好,吃了兩大碗面外加兩個蒸饃。父親的新房子已經蓋了,我努力的吃著飯終於壓下了沒給父親的新房子添磚加瓦的遺憾。

吃完飯,我打著手電去新房轉了一圈。白瓷青瓦的新房子著實漂亮,我想父母勞頓過後在那夜裡來臨的夢中看見新家的模樣,肯定會露出自己察覺不到的笑容吧。但或許也沒有夢,沒有夢就不會有夢中的笑容,因為一般在勞累的時候是不會做夢的,一挨到枕頭往往一眨眼就天亮了,那樣的休憩幾乎短暫到不夠做一個夢呢!這就是總是生出浪漫想法的、和勞動基本絕緣的我與父母隔閡的地方,他們的笑容應該在真實的白天,應該是在勞累時望見新房子的一種安慰。

在家的那幾天農活還沒有開始,父親整天將時間耗在他的新房子上,一遍遍不厭其煩的用抹布清理工匠做工後留下的污垢,把掉在地板和牆上的瓷磚擦得亮晶晶的。工匠勸他:等活做完了再說,這會兒清理了等會兒又會髒了,還得重新清理。我本來打算給他說工匠們同樣的話,回頭一想還是跟著他重複做無用功吧,他心裡對這房子的心情一般人是難以理解的。他還嫌我幹活時太粗燥,又在我後面重做一次,我在心裡輕輕笑著想:看來父親要在這所房子上把愛清潔培養到潔癖的程度上去了!

還在小的時候,我就想:等我有一天出息了,就會用自己的力量給家人蓋一所房子。明亮的不用天一陰沉就要開燈;寬敞的不用擔心來了朋友沒處安置;安適的不用在雨天樓上樓下的查看有沒有漏雨;漂亮的不用在別人的房子面前自慚形穢。父親或許也在這以前一直像我一樣期待著我出息的那一天吧,可是我們都失望了,我們等了如此長的時間越等能出息的跡象反而越顯淡薄了。

站在父親的新房子面前,我思緒萬千。對於家,我似乎總有放不下的責任,可是很多時候卻只是過多的顧及了自我的一面。正因為想去體驗自己想要的生活,對家的責任就只是一些輕薄的念想,存在但永遠難以用實踐去佐證。人說-父母在不遠遊,可是不久後我就要去千里之外的地方了;人說-人年輕的時候就應該只賺青春不賺錢,去做一名支教的志願者或許可以按自己的意思賺到青春,但撂下的擔子只能父親再扛下去了。我有時想書讀的多一點不一定是件好事,要是只知道愛父母這件事該多好啊,就可以安心的在身邊侍奉他們了。父親該為有我這樣的兒子而後悔吧,對我的期待到最後成了他辛苦的根源。

父親的新房子蓋起來了,他的新生活會來了么,會是什麼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