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華徵文比賽優秀作品:獨為神州惜大儒

頤和園,排雲殿,魚藻軒。深秋的陽光瀉入,明亮,卻無暖意。八十三年前,一位清瘦的長者從這裡走入昆明湖水,他的生命之舟在此靠岸。

我徘徊在蒼白的陽光里,指尖拂過冰冷的朱漆,想像他在這裡與世間的牽掛一一訣別:告別親人,告別摯友,告別累累盛名、煌煌巨著,告別窮經皓首的書齋,告別揮灑心血的講壇。

一代宿儒就這樣去了,留給世人短短十六個字:

“五十餘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他的死成了一個謎,謎底雖眾說紛紜,大抵都含著“封建腐儒”、“清廷遺老”的意味。先生學貫中西,早年即研習西方哲學、文史、倫理及近代科學,又豈能不通朝代更迭、社會演替乃歷史發展必然規律之理?

是什麼能讓一個人放棄塵世的一切,乃至生命?

我不懂。

空氣仿佛凝固,眼前的湖水是那樣沉靜。

這是個純粹的文人。

他對文化自有一股“痴情”:他痴於詞學,“修竹娟娟,風裡時聞響佩環”見其清逸;“拼取一生腸斷,消他幾度回眸”見其深情;“惱一時心曲,手中雙槳速”見其機俏;“千屯沙上暗,萬騎月中嘶”見其豪壯……更不消說那部《人間詞話》,天下詞評觀此而止。他痴於金石,《兩周金石文韻讀》《魏石經殘石考》《宋代金文著錄表》《重校定和林金石錄》……百代金石收於眼底,藏於胸中,錄於紙上,傳於後人。他痴於戲曲,這個一貫被文人學士視為“托體近卑”的體裁被先生納入了文學藝術和歷史科學的範疇,移居日本期間完成的《宋元戲曲考》竟在異國掀起了一股中國戲曲研究的熱潮。他痴於考古,在甲骨文研究中獨辟“二重證據法”,將地下的甲骨文材料同現存的歷史古籍對比,互為補證,是將甲骨學由文字學演進到史學的第一人。他痴於哲學,畢生致力於康德學說,有《哲學辨惑》、《尼采之教育觀》、《釋理》等哲學著述數十餘種,鑽研叔本華思想,並深受影響……

與先生同為清華國學導師,精神相通的陳寅恪先生有這樣一番評述: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

是了,他正是為文而生,文化所化之人。中華千年的傳統文化已內化在他的衣著舉止,言談思慮中,成了他的魂。

魂魄既失,軀體也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為先生一嘆。

今天的我們,讀他的一生,仿佛翻開一冊積滿灰塵,紙頁泛黃的線裝古書。他的故事相隔不過百載,卻顯得古老而新鮮。因為,這份“純粹”,離我們太遠。

今日之文人,從書中讀出了千鍾粟,周鏇於官場,思謀進爵加祿;讀出了黃金屋,奔波於商界,操心股利分紅;讀出了顏如玉,活躍於鏡頭,享受萬迷追捧。十分的書卷氣,混雜了三分商品經濟的銅臭,半成名利秀場的葷腥。

所以,今天的人們難以理解他的選擇。在這個物慾橫流,追名逐利的年代,文化儼然成為一種品牌,一種產業,一種經濟。習慣了快餐雜誌和速食電影,恨不得國學經典也入口即化的現代人不會想到,有人甘為文化望盡天涯,衣帶漸寬,有人會因文明的衰微而悲痛欲絕,有人視文化如生命。

為先生再嘆!

他讓我想起了一股“文人氣”,這也許是昔日的文人們特有的氣質:清高、淡泊、剛直不阿,有道德潔癖,惜名勝過惜命。

秉著這股文人氣,禰衡罵曹,孝孺斥燕,赫赫王權壓不彎文人的錚錚傲骨;夷齊採薇,蘇武牧羊,孤苦一生只為守護心靈的一方淨土;嵇康酣歌縱酒竹林中,陶潛悠然採菊東籬下,文人的青衿豈容沾惹權勢的污泥?還有我們的先師前輩:聞一多拍案而起,慷慨陳詞,生死度外;朱自清病中明志,拒領美國救濟糧,這份剛正清高,經得起貧病生死的考驗……

快哉!酣暢淋漓地活著,抑或高貴地死去,天地間留存一個清白的背影。看似柔弱的身軀,卻迸發出非凡的生命力,那是骨子裡的文化的韌性。他們守護著文化也被文化所守護,用一生去探求,感悟,然後立言,立德,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中國需要這樣的文人,中國曾經不乏這樣的文人。

也許隨他一起沉入湖底的,還有那個令人神往的時代,那種讀書人特有的氣息。

為先生三嘆!

起風了,湖水微漾,抬頭,已是紅日西沉。

餘暉將湖面暈染成一片柔和的橘紅,這寧靜祥和的昆明湖水,再也激不起八十三年前魚藻軒前那道道漣漪了。

可我一直相信,有一天我們這個園子裡會走出一批人。他們熱愛文化,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他們忠於職責,而非職責所能帶來的東西;他們既是探路者也是引路人,以自己的痴情傳延文明的千年薪火,以自己的良知喚醒民族的文化自覺;他們,心中裝著天下的苦,血裡帶著士林的風;他們,將是文化的使者,民族的脊樑。

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