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徵文:行走定西

跟學校的老師見面,就在那間臨時搭建的辦公室里。辦公室的地面跟教室的地面一樣,都是結結實實的黃土,剛剛灑了水,人一走立刻會撕起來一塊小小的酥軟濕泥土。一組舊茶几沙發,兩個土黃色的辦公桌和一台電腦一台印表機以及四個土黃色的大立櫃,這是辦公室的所有財產。大立櫃把辦公室隔成兩間,外邊是辦公的地方,裡面是四張床,全部掛著蚊帳,各種鍋碗瓢盆擺放了一地。學校總共四個老師,全部是男的,老八說年紀最大的是老校長,不過他現在已經不是校長了,校長是剛才和大家握手的那個,最年輕的是教導主任,從師範學校畢業四年結婚不久,剩下的一位年紀和校長相仿。大家就地聊起來,校長笑顏懇切地說你們能來是天大的好事,這裡的日子真的太苦了,曾經有美國科學家來這裡考察,說這個地方是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大家就笑了,校長是老實巴交的漢子,一聽大家笑就認真了,說,真的,美國科學家真的說這裡不適合人類居住,這裡缺水缺糧,物質上極度匱乏,所以精神上也就匱乏了,很多年輕人都往山外面跑,說是闖蕩去了,結果過幾年一個個全部灰溜溜回家來了,然後娶媳婦,然後悶悶地生娃,問為什麼,都說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後悔當年沒好好學習,你們都是從省城大學裡來的,一定要給這裡的孩子灌輸知識改變命運的思想,我說,他們不聽,早就聽煩了,你們來,他們新鮮。就這樣說著,教導主任早去提了兩匝啤酒來,挨個敬酒,他話不多,也沒有多餘的程式,只是跟大家碰一下就把頭仰起來往嗓子裡灌,典型的西北漢子,十七杯啤酒下肚之後,打嗝紅著臉說了一句讓我至今仍然念念不忘的話來,他說,幾年前我也和你們一樣,青春有活力,看到了你們的現在,我就想到了我的從前,年輕真好。言語中竟然有幾分哽咽,我想,這大概就是惺惺相惜吧,天南海北的讀書人之間惺惺相惜的情愫。

到學校的第二天,我發現學校原來還有一個木頭架子做的側門,搖搖晃晃地掛在牆上,似乎一拉就會瞬間垮塌一樣。門的正對面就是原來的校舍,磚瓦坍圮,已經是廢墟了。旁邊則有村民在挖坑道準備做新校舍的地基,人在坑道里,一鐵杴一鐵杴的土就從裡面飛了出來,在坑道兩邊堆起長長一溜土坡。虎子和胖子蹲在土坡上用不標準的當地方言做課題調查,一個滿臉黑紅色的大叔坐在土坡上抽著旱菸就哈哈笑,然後把抽完的煙鍋一下一下往鞋底磕,當下磕出了很多菸灰。從門裡出去,緊挨著學校的是一個小賣部,就是老八所言的商店,我是打算買一些糖果上課鼓勵孩子們回答問題的,可敲了很久的門,也不見有人來,突然身後一個童聲用生硬的國語喊,商店老闆老婆的媽死了,都去辦喪事了,沒人!我轉身一看,是一個極小的孩子,看見我看他,撒腿就跑了。商店再過去,就是村委會了,兩間房,中間有一個走廊,從走廊進去,是一個偌大的院子,一段快要坍塌的圍牆把學校隔在那邊。牆下堆放著很多木頭,木頭上大個的螞蟻飛快起爬來爬去,木頭之間雜草叢生,蛐蛐和螞蚱就叫個不停,一派頹敗景象。正對走廊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土台子,左右用黃土夯了牆,牆上開了方形的門形,土台子上跌滿了從牆上掉下來的拳頭和碗大的土塊,甚至更有人畜的糞便,蒼蠅飛來飛去,後來,我問了老八,他搖著頭很痛苦地說,這原來是戲台。

孩子們果然如校長所言一樣,對我們的到來感到很新鮮,這種新鮮主要體現在對未知事物的理解上。我是教甘肅概論的,我套用了一句流傳很廣的話“絲路花雨牛肉麵,讀者文摘莫高窟”,我說,只要把這句話記住了,你就可以很驕傲地說自己是一個甘肅人。我原以為他們會很興奮,可是,我想錯了,因為我從他們眼中看到的只有迷茫,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絲路花雨,也不知道《讀者》是什麼,更不知道莫高窟在哪裡,就連最出名的蘭州牛肉麵,他們也只有在去鎮上時,才可以吃到。在他們的意識里,甘肅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定西,另一個是蘭州。當我講到自來水時,他們全部都睜大了眼睛,顯然,這個一擰就能冒水的怪東西對他們來說簡直太神奇了,因為他們從小到大吃的都是窖水——這種來自於自然饋贈的雨天和雪天的水,他們甚至連河水也沒有親眼見過。我是越來越同情,也是越來越敬佩老八了,在這樣的環境裡,他竟然可以考上大學。

有幾日無事,我們便愛上了坡頭找草地專門去撿一種叫做地軟的黑色菌類野菜。那是極小的像指甲蓋一樣的黑色卷狀物,多在草皮間得,於是我們便成群結夥去尋找哪裡有草地了。草地是很少的,一種叫做芨芨草的植物卻很多,拔下來可以扎掃帚,甘肅一帶農村的掃帚多用此物紮成。找了很多天,也沒找到多少地軟解饞,因為老八說那東西下過雨以後才會多起來,於是我們又日日念著下雨了。我們在定西總共待了十天,十天裡,老天很開眼,總算下過一場雨,下雨的前一天,我們體驗了“拔麥子”。麥子成熟以後,用鐮刀收割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在村子裡我們是用手拔麥子的。因為缺水,麥子長不高,因為缺水,土就凝結不到一起,因為缺水,麥子就很鬆,稍微一拉,連根拔起,所以,在那裡,用鐮刀割麥子是一件很新鮮的事。麥地就在老八家場的下面,原來是老八家的地,老八家進了城,地就由他嬸嬸家種了。麥地對面的山上,是梯田,那裡堆著已經收穫的豌豆秧苗,一個人背著一捆秧苗下山,身後是一頭家畜,有可能是騾子,也有可能是馬。山下就是我疑心犯了風水大忌的那戶門對著的山的人家,因為書上說最好的建築講究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分別是左邊有水右邊有路前邊有池後邊有山。山不能在屋子的前邊,不然就是堵斷了路,果然,老八後來講那戶人家是沒有生育一子半女的,夫妻二人已近六十歲,這是斷了自己後路,然而我是萬萬不敢去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