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語類》卷一百八 朱子五

◎論治道

治道別無說,若使人主恭儉好善,"有言逆於心,必求諸道;有言孫於志,必求諸非道";這如何會不治!這別無說,從古來都有見成樣子,真是如此。〔賀孫〕

天下事有大根本,有小謗本。正君心是大本。其餘萬事各有一根本,如理財以養民為本,治兵以擇將為本。

天下事自有個大根本處,每事又各自有個緊要處。〔端蒙〕

天下事當從本理會,不可從事上理會。〔方〕

論世事,曰:"須是心度大,方包裹得過,運動得行。"〔振〕

為學,是自博而反諸約;為治,是自約而致其博。〔自修〕

因論世俗不冠帶,云:"今為天下,有一日不可緩者,有漸正之者。一日不可緩者,興起之事也;漸正之者,維持之事也。"〔方〕

古者修身與取才,恤民與養兵,皆是一事,今遂分為四。〔升卿〕

自古有"道術為天下裂"之說,今親見其弊矣。〔自修〕

天下事,須是人主曉得通透了,自要去做,方得。如一事八分是人主要做,只有一二分是為宰相了做,亦做不得。〔廣〕

問:"或言今日之告君者,皆能言'修德'二字。不知教人君從何處修起?必有其要。"曰:"安得如此說!只看合下心不是私,即轉為天下之大公。將一切私底意盡屏去,所用之人非賢,即別搜求正人用之。"問:"以一人耳目,安能盡知天下之賢?"曰:"只消用一個好人作相,自然推排出來。有一好台諫,知他不好人,自然住不得。"〔德明〕

"井田之法要行,須是封建,令逐國各自去理會。如王畿之內,亦各有都鄙、家鄙。漢人嘗言,郡邑在諸國之外,而遠役於中都,非便。"問:"漢以王國雜見於郡縣間,如何?"曰:"漢本無法度。"〔德明〕

封建實是不可行。若論三代之世,則封建好處,便是君民之情相親,可以久安而無患;不似後世郡縣,一二年輒易,雖有賢者,善政亦做不成。〔淳〕

因言:"封建只是歷代循襲,勢不容已,柳子厚亦說得是。賈生謂'樹國必相疑之勢',甚然。封建後來自然有尾大不掉之勢。成周盛時,能得幾時!到春秋列國強盛,周之勢亦浸微矣。後來到戰國,東西周分治,赧王但寄於西周公耳。雖是聖人法,豈有無弊者!"大率先生之意,以為封建井田皆易得致弊。〔廣〕

問:"後世封建郡縣,何者為得?"曰:"論治亂畢竟不在此。以道理觀之,封建之意,是聖人不以天下為己私,分與親賢共理,但其制則不過大,此所以為得。賈誼於漢言'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其後主父偃竊其說,用之於武帝。"〔端蒙〕

諸生論郡縣封建之弊。曰:"大抵立法必有弊,未有無弊之法,其要只在得人。若是個人,則法雖不善,亦占分數多了;若非其人,則有善法,亦何益於事!且如說郡縣不如封建,若封建非其人,且是世世相繼,不能得他去;如郡縣非其人,卻只三兩年任滿便去,忽然換得好底來,亦無定。范太史唐鑒議論大率皆歸於得人。某初嫌他恁地說,後來思之,只得如此說。"又云:"革弊須從原頭理會。"〔燾〕

"柳子厚封建論則全以封建為非;胡明仲輩破其說,則專以封建為是。要之,天下制度,無全利而無害底道理,但看利害分數如何。封建則根本較固,國家可恃;郡縣則截然易制,然來來去去,無長久之意,不可恃以為固也。如役法亦然。荊公只見差役之害,而免役之利。"先生云:"差役時皆土著家戶人,州縣亦較可靠;免役則皆浮浪之人。靖康間州縣亦有守令要守,而吏民皆散去,無復可恃。然其弊亦不勝其多。"〔揚〕

先生言論間猶有不滿於五峰論封建井田數事。嘗疏其說以質疑。先生云:"封建井田,乃聖王之制,公天下之法,豈敢以為不然!但在今日恐難下手。設使強做得成,亦恐意外別生弊病,反不如前,則難收拾耳。此等事,未須深論。他日讀書多,歷事久,當自見之也。"〔枅〕

因論封建,曰:"此亦難行。使膏粱之子弟不學而居士民上,其為害豈有涯哉!且以漢諸王觀之,其荒縱淫虐如此,豈可以治民!筆主父偃勸武帝分王子弟,而使吏治其國,故禍不及民。所以後來諸王也都善弱,蓋漸染使然。積而至於魏之諸王,遂使人監守,雖飲食亦皆禁制,更存活不得。及至晉懲其弊,諸王各使之典大藩,摠強兵,相屠相戮,馴致大亂。"僩云:"監防太密,則有魏之傷恩;若寬去繩勒,又有晉之禍亂。恐皆是無古人教養之法,故爾。"曰:"那個雖教,無人柰得他何。"或言:"今之守令亦善。"卓錄起此,作郭兄問。曰:"卻無前代尾大不掉之患。只是州縣之權太輕,卓錄作"無權"。卒有變故,更支撐不住。"僩因舉祖宗官制沿革中,說祖宗時州郡禁兵之額極多,又有諸般名色錢可以贍養。及王介甫作相,凡州郡兵財,皆括歸朝廷,而州縣益虛。所以後來之變,天下瓦解,由州郡無兵無財故也。曰:"只祖宗時,州郡已自輕了。如仁宗朝京西群盜橫行,破州屠縣,無如之何。淮南盜王倫破高郵,郡守晁仲約以郡無兵財,遂開門犒之卓錄作:"斂金帛賂之。"使去。富鄭公聞之大怒,欲誅守臣,曰:'豈有任千里之寄,不能拒賊,而反賂之!'范文正公爭之曰:'州郡無兵無財,俾之將何捍拒?今守臣能權宜應變,以全一城之生靈,亦可矣;豈可反以為罪耶?'然則彼時州郡已如此虛弱了,如何盡責得介甫!"〔僩〕卓錄今附於下:"介甫只是刮刷太甚,凡州郡禁兵闕額,盡令勿補填。且如一州有千人禁軍額,闕五百人,則本郡不得招填,每歲樁留五百名之衣糧,並二季衣賜之物,令轉運使掌之,而盡遍於朝廷,如此煞得錢不可勝計。"陳丈云:"記得先生說,教提刑掌之,歸朝廷,名曰'封樁闕額禁軍錢'。"又云:"也怪不得州郡,欲添兵,誠無糧食給之,其勢多招不得。某守南康,舊有千人禁軍額,某到時才有二百人而已,然歲已自闕供給。本軍每年有租米四萬六千石,以三萬九千來上供,所餘者止七千石,僅能贍得三月之糧。三月之外,便用別擘畫措置,如斛面、加糧之屬。又盡,則預於民間借支。方借之時,早穀方熟,不得已出榜,令民先將早米來納,亦謂之租米。俟冬,則折除其租米,亦當大米之數,如此猶贍不給。壽皇數數有指揮下來,必欲招滿千人之額。某申去云:'不難於招,只是無討糧食處。'又行下云:'便不及千人,亦須招填五百人。'雖聖旨如此,然終無得錢糧處,只得如此挨過日子而已!想得自初千人之額,自來不曾及數。蓋州郡只有許多米,他無來處,何以贍給之?然上供外所餘七千石,州郡亦不得用。轉運使每歲行文字下來約束,只教樁留在本州,不得侵支顆粒。那裡有?年年侵使了,每監司使公吏下來檢視,州郡又厚賂遺之,使去。全無顆粒,怪不得。若更不得支此米,何從得贍軍?然亦只贍得兩三月,何況都無!非天雨鬼輸,何從得來!某在彼時,顏魯子王齊賢屢行文字下來,令不得動。某報去云:'累政即無顆粒見在。雖上司約束分明,柰歲用支使何?今求上司,不若為之豁除其數。若守此虛名而無實,徒為胥吏輩賂賄之地。又況州郡每歲靠此米支遣,決不能如約束,何似罷之?'更不聽,督責愈急。顏魯子又推王齊賢,王齊賢又推顏魯子。及王齊賢去,顏依舊行下約束,卻被某不能管得,只認支使了。若以為罪,則前後之為守者皆一樣,又何從根究?其勢不柰何,只得如此處。"〔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