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三 朱子十



或問:"人之思慮,有邪有正。若是大段邪僻之思卻容易制;惟是許多無頭面不緊要之思慮,不知何以制之?"曰:"此亦無他,只是覺得不當思慮底,便莫要思,便從腳下做將去。久久純熟,自然無此等思慮矣。譬如人坐不定者,兩腳常要行;但才要行時,便自少覺莫要行。久久純熟,亦自然不要行而坐得定矣。前輩有欲澄治思慮者,於坐處置兩器,每起一善念,則投白豆一粒於器中;每起一惡念,則投黑豆一粒於器中。初時白豆少,黑豆多;後白豆多,黑豆少;後來遂不復有黑豆;最後則雖白豆亦無之矣。然此只是個死法。若更加以讀書窮理底工夫,則去那般不正當底思慮,何難之有!又如人有喜做不要緊事,如寫字作詩之屬。初時念念要做,更遏捺不得。若能將聖賢言語來玩味,見得義理分曉,則漸漸覺得此重彼輕,久久不知不覺,自然剝落消殞去。何必橫生一念,要得別尋一捷徑,盡去了意見,然後能如此?隔夕嘗有為'去意見'之說者,此皆是不柰煩去修治他一個身心了,作此見解。譬如人做官,則當至誠去做職業,卻不柰煩去做,須要尋個倖門去鑽,道鑽得這裡透時,便可以超躐將去。今欲去意見者,皆是這個心。學者但當就意見上分真妄,存其真者,去其妄者而已。若不問真妄,盡欲除之,所以游遊蕩盪,虛度光陰,都無下工夫處。"因舉中庸曰:"'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達道。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只如喜怒哀樂,皆人之所不能無者,如何要去得?只是要發而中節爾。所謂致中,如孟子之'求放心'與'存心養性'是也;所謂致和,如孟子論平旦之氣,與充廣其仁義之心是也。今卻不柰煩去做這樣工夫,只管要求捷徑去意見。只恐所謂去意見者,正未免為意見也。聖人教人如一條大路,平平正正,自此直去,可以到聖賢地位。只是要人做得徹。做得徹時,也不大驚小敝,只是私意剝落淨盡,純是天理融明爾。"又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聖人做出這一件物事來,使學者聞之,自然歡喜,情願上這一條路去。四方八面攛掇他去這路上行。"又曰:"所謂致中者,非但只是在中而已,才有些子偏倚,便不可。須是常在那中心十字上立,方是致中。譬如射:雖射中紅心,然在紅心邊側,亦未當,須是正當紅心之中,乃為中也。"廣云:"此非常存戒慎恐懼底工夫不可。"曰:"固是。只是個戒慎恐懼,便是工夫。"廣云:"數日敬聽先生教誨做工夫處,左右前後,內外本末,無不周密,所謂盛水不漏。"曰:"'博我以文,約我以禮',聖門教人,只此兩事,須是互相發明。約禮底工夫深,則博文底工夫愈明;博文底工夫至,則約禮底工夫愈密。"

廣請於先生,求"居敬窮理"四字。曰:"自向里做工夫,何必此?"因言,昔羅隱從錢王巡錢塘城,見樓櫓之屬,陽為不曉而問曰:"此何等物?"錢曰:"此為樓櫓。"又問:"何用?"錢曰:"所以禦寇。"曰:"果能爾,則當移向內施之。"蓋風之以寇在內故也。

先生問廣:"到此幾日矣?"廣云:"八十五日。"曰:"來日得行否?"廣曰:"來早拜辭。"曰:"有疑更問。"廣云:"今亦未有疑。自此做工夫去,須有疑,卻得拜書請問。"曰:"且自勉做工夫。學者最怕因循,莫說道一下便要做成。今日知得一事亦得,行得一事亦得,只不要間斷;積累之久,自解做得徹去。若有疑處,且須自去思量,不要倚靠人,道待去問他。若無人可問時,不成便休也!人若除得個倚靠人底心,學也須會進。"

先生語漢卿:"有疑未決,可早較量。"答云:"眼前亦無所疑。且看做去有礙,方敢請問。"先生因云:"人說道頓段做工夫,亦難得頓段工夫。莫說道今日做未得,且待來日做。若做得一事,便是一事王夫;若理會得這些子,便有這些子工夫。若見處有積累,則見處自然貫通;若存養處有積累,則存養處自然透徹。"〔賀孫〕

大雅謁先生於鉛山觀音寺,納贄拜謁。先生問所學,大雅因質所見。先生曰:"所謂事事物物各得其所,乃所謂時中之義。但所說大意卻錯雜。據如此說,乃是欲求道於無形無象之中,近世學者大抵皆然。聖人語言甚實,且即吾身日用常行之間可見。惟能審求經義,將聖賢言語虛心以觀之,不必要著心去看他,久之道理自見,不必求之太高也。今如所論,卻只於渺渺茫茫處想見一物懸空在,更無捉摸處,將來如何頓放,更沒收殺。如此,則與身中日用自然判為二物,何緣得有諸己?只看論語一書,何嘗有懸空說底話?只為漢儒一向尋求訓詁,更不看聖賢意思,所以二程先生不得不發明道理,開示學者,使激昂向上,求聖人用心處,故放得稍高。不期今日學者乃捨近求遠,處下窺高,一向懸空說了,扛得兩腳都不著地!其為害,反甚於向者之未知尋求道理,依舊在大路上行。今之學者卻求捷徑,遂至鑽山入水。吾友要知,須是與他古本相似者,方是本分道理;若不與古本相似,儘是亂道。"以下訓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