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語類》卷六十 孟子十



用之問:"舜'孳孳為善'。'未接物時,只主於敬,便是為善。'以此觀之,聖人之道不是默然無言。聖人之心'純亦不已',雖無事時,也常有個主宰在這裡。固不是放肆,亦不是如槁木死灰。"曰:"這便如夜來說只是有操而已一段。如今且須常存個誠敬做主,學問方有所歸著。如有屋舍了,零零碎碎方有頓處。不然,卻似無家舍人,雖有千萬之寶,亦無安頓處。今日放在東邊草里,明日放在西邊草里,終非己物。"〔賀孫〕

或問"為善、為利"處。因舉龜山答廖尚書用中一段,曰:"龜山說得鶻突,廖公認得不子細,後來於利害上頗不分別。紹興間,秦氏主和,建議不決,召廖公來。他懵然不知,卻去問他平日所友善之人,如鄭邦達輩。邦達亦不思量,便云:'和是好事。'故廖公到闕即主和議,遂為中丞,然他亦不肯為秦氏鷹犬。"秦嘗諷令言趙公鼎,廖竟不從而出。〔燾〕

楊子取為我章

"楊朱乃老子弟子,其學專為己。列子云:'伯成子羔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其言曰:"一毛安能利天下?使人人不拔一毛,不利天下,則天下自治矣。"'"問:"老子似不與楊朱同。"曰:"老子窺見天下之事,卻討便宜置身於安閒之地,雲'清靜自治',豈不是與朱同?"又問:"伊川說老子,謂先語大道,後卻涉些奸詐。如雲'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之類。"曰:"孔孟亦知天下有許多事,何故不壓他?"曰:"孔孟見實理,把作合做底看。他不見實理,把做無故不肯為。"問:"孔子曾見他書否?"曰:"未必見。"厚之問:"孔子何為問禮於他?"曰:"他本周家史官,自知禮,只是以為不足道,故一切埽除了。曾子問中自見孔子問他處。邵康節亦有些小似他。"問:"淵源錄中何故有康節傳?"曰:"書坊自增耳。"〔可學〕

問:"'墨氏兼愛,楊氏為我。'夫兼愛雖無差等,不合聖人之正道,乃是割己為人,滅去己私,猶足立教。若為我,乃小己自私之事,果何足以立教耶?"曰:"莊子數稱楊子居之為人,恐楊氏之學,如今道流修煉之士。其保嗇神氣,雖一句話也不妄與人說,正孟子所謂'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是也。"〔柄〕

問:"楊墨固是皆不得中。至子莫,又要安排討箇中執之。"曰:"子莫見楊墨皆偏在一處,要就二者之中而執之,正是安排尋討也。原其意思固好,只是見得不分明,依舊不是。且如'三過其門而不入',在禹稷之時則可,在顏子則不可。'居陋巷',在顏子之時則是中,在禹稷之時則非中矣。'居陋巷'則似楊氏,'三過其門而不入'則似墨氏。要之,禹稷似兼愛而非兼愛,顏子似為我而非為我。"道夫云:"常記先生云:'中,一名而函二義。這箇中,要與喜怒哀樂未發之中異,與時中之中同。'"曰:"然。"〔道夫〕

堯舜性之也章

"性之",是合下如此;"身之",是做到那田地。〔端蒙〕

"堯舜性之也","性"字似"稟"字。"湯武身之也",是將這道理做成這個渾身,將這渾身做出這道理。"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舊時看此句,甚費思量。有數樣說,今所留二說,也自倒斷不下。〔僩〕

黃仁卿問:"'性善'之'性'與'堯舜性之'之'性',如何?"曰:"'性善'之'性'字實,'性之'之'性'字虛。性之,只是合下稟得,合下便得來受用。"又曰:"反之,是先失著了,反之而後得。身之,是把來身上做起。"〔節〕

聖人之心,不曾有個起頭處。"堯舜性之",合下便恁地去,初無個頭。到"湯武反之",早是有頭了,但其起處甚微。五霸則甚大。

或問:"'仁,人心也。'若假借為之,焉能有諸己哉?而孟子卻雲五霸'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何也?"曰:"此最難說。前輩多有辨之者,然卒不得其說。'惡知'二字為五霸設也,如雲五霸自不知也。五霸久假而不歸,安知其亦非己有也。"〔去偽〕

問:"'久假不歸,惡知其非有?'舊解多謂,使其能久假而不歸,惡知終非其有?"曰:"諸家多如此說,遂引惹得司馬溫公東坡來辟孟子。"問:"假之之事,如責楚包茅不貢,與夫初命、三命之類否?"曰:"他從頭都是,無一事不是。如齊桓尚自白直,恁地假將去。至晉文公做了千般蹺蹊,所以夫子有'正、譎'之論。博議說'譎、正'處甚好,但說得來連自家都不好了。"又曰:"假之,非利之之比。若要識得假與利,只看真與不真,切與不切。'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正是利之之事也。"道夫云:"'安仁'便是'性之','利仁'便是'反之','假之'之規模自與此別。"曰:"不干涉。如'勉強而行',亦非此比。安、利、勉強,皆是真切,但有熟不熟耳。"頃之,嘆曰:"天下事誰不恁地!且如漢祖三軍縞素,為義帝發喪,他何嘗知所謂君臣之義所當然者!但受教三老,假此以為名而濟其欲爾。"問:"如夫子稱管仲'如其仁',也是從'假'字上說來否?"曰:"他只是言其有仁之功,未說到那'假'字上在。且如孺子入井,有一人取得出來,人且稱其仁,亦未說到那'納交、要譽、惡其聲而然'。"道夫問:"如此說,則'如'字如何解?"曰:"此直深許其有仁耳。人多說是許其似仁而非仁,以文勢觀之,恐不恁地,只是許其仁耳。"道夫云:"假之之事,真所謂'幽沉仁義',非獨為害當時,又且流毒後世。"曰:"此孟子所以不道桓文而卑管晏也。且如興滅繼絕,誅殘禁暴,懷諸侯而尊周室,百般好事他都做,只是無惻怛之誠心。他本欲他事之行,又恰有這題目入得,故不得不舉行。"道夫云:"此邵子所以有'功之首,罪之魁'之論。"曰:"他合下便是恁地。"〔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