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新世界》讀書筆記

坦白地說,讀完整部《美妙的新世界》,讓人不得不深思:文明和野蠻的真正界限究竟在哪裡?

工業時代究竟是福音還是災難,眾說紛紜。科技把神明揪下祭壇狠狠摔進了泥土,讓尼采發出“上帝死了”的曠世驚呼,同時,蒸汽機和引擎卻催生了一種新的信仰:在工業革命的時代,從流水線上走下的不只是源源湧進資本家口袋的財富,還有一種對科技力量的瘋狂痴迷、崇拜。因此,在《美妙的新世界》里,汽車大王福特成為了新的神“福帝”,像舊時代的上帝一樣被人們整日掛在嘴邊。

科技締造了新世界。在那裡,連人的繁衍都成為了一種機械的程式,一個人的命運從受精卵形成的一剎那起便已決定,此後從出生到死亡,都再無懸念。一切變數,都被深入潛意識的“設定”抹成了零。人類被分成阿爾法、貝塔、伽馬、德爾塔、伊普西隆五個等級,這不禁讓人聯想起印度的四大種姓——新世界,是一部像方程一樣嚴謹的機器,每一個螺絲釘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毫不懈怠地運轉,而且樂在其中——這是多少個專制王朝都夢寐以求而沒能做到的,焚書坑儒、獨尊儒術、八股取士力所不及的事情,科技做到了,而且做得近乎完美。

新世界的人們悲哀么?在我們看來,他們顯然是悲哀的。沒有思想自由,生而不平等,僅有的兩種娛樂形式就是做愛和吸毒,每天像《摩登時代》里那個小鉗工一樣在固定的位置完成固定的工作,這樣的人已與工具毫無二致。那位西歐大總統穆斯塔法把“穩定”看得至高無上,而新世界的格局也的確不可動搖,這樣的社會是遠離了戰爭與動盪,但是,也從此與進步無緣。人類文明到此為止,只能在舊有的軌道上賓士下去。我想,新世界的結局大概是這樣的:最後一個人在唆麻夢裡安靜地死去,而空無一人的工廠仍在運轉,忠誠地生產出各式各樣的消費品,直到機器的最後一顆螺絲釘繡成灰塵之日……赫胥黎沒有明說,但他眼中,人類的未來無疑是灰暗的。

應該注意到一點,我們對新世界的一切評論,都是以“我們不在新世界中”為前提的。假如我們把自己化身為赫胥黎筆下的角色,就會發現我們幾乎不可能對新世界的制度提出異議——若我們是低等的伽馬、德爾塔、伊普西隆,胚胎時期的缺氧會讓我們的智力無法理解“革命”的概念,更無從知曉“自由”“平等”為何物;若我們是高等的阿爾法、貝塔,那么,我們可能會意識到新世界的不合理性,但新世界實在太安逸了,它是一個搖籃,卻比墳墓更加可怕,絕大多數人都沉浸在肉慾與毒品造成的快感中無法自拔。因此,破壞新世界的制度,就相當於要切斷所有人快樂的源泉,可想而知,大多數人是不會做出這種痛苦但明智的選擇的。在人類歷史上的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國度,都不乏向民眾大聲疾呼的智者,他們教導人們應該如此如此去做,可收效甚微。由此推理,即使新世界出現了一兩個覺醒的高種姓人,也不會獲得大眾的回響——也許,他們最好的結局是像赫姆霍爾茲·華生一樣,被流放到某一個偏遠的島嶼,遠離文明中心,背負著精神上的痛苦終老一生。

因此,我們面對新世界,只能發出一些無關痛癢的嘆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我們看新世界的人,和看文革時代那些瘋狂的人是一樣的,我們會評論他們愚昧、無知,但身在其中的人卻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因為他們不可能站到我們的高度去看問題,我們也不可能降低到他們的水準去感同身受。許多事情正確與否,都得等到成為歷史之後才能看得明白,這也許是另一種人性的悲哀吧。

《美妙的新世界》還向我們展現了新舊兩種文明的碰撞。後半部書中,一個野蠻人闖進了文明世界,他恪守著古老的道德準則,喜愛“迂腐的”莎士比亞,渴望一場真正的愛情,而不是新世界中那種廉價的肉體歡樂。作者在敘述約翰的經歷時,一直使用“野蠻人”這個稱呼,但通過與他母親琳達的對比,不難體會到深深的諷刺意味。新世界裡沒有真正的感情,只有從胚胎工廠出生的人才算是真正的人,“爸爸”“媽媽”被視為污穢下流的詞語;而在“野蠻人”的故鄉保留地正好相反,那裡殘留著舊時代的風貌。新世界和保留地,都視自己為真正的文明,而把對方視作野蠻。在美妙的新世界裡,野蠻人只感到痛苦,感到無法理解世界,也不被世界理解,因此,他最後選擇了自縊,以尋求解脫。

這不禁讓我想起一個曾經令整個哲學界惶恐的問題:是否不存在絕對的道德標準?自量子力學確立後,整個宇宙變成了上帝手裡的骰子,似乎再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確定的了。有些人把科學的思考上升到哲學高度——既然我們連一個電子的運動都無法確定,那么,我們還能駕馭複雜的社會嗎?似乎隨著時代的前進,從前的真理都在被推翻、證偽,會不會有那樣一個時代,今天的墮落全都變成美德,而古老的美德則成為罪惡的成因?顯然,赫胥黎是一個為未來而憂慮的人,他的目光超越了時代,當所有人都在為技術進步而歡呼時,他卻在思考科學可能帶來的災難。

我們需要更多的赫胥黎,我們需要“杞人憂天”的哲學家,因為我堅信,科學永遠不可能解答所有的問題,當科學發展到極致,必然要求助於哲學,並上升為哲學。一句流行的話說,我們走得太快了,連靈魂都跟不上了。

文明與野蠻的真正界限在哪裡?道德的標桿究竟是什麼?未來的時代是否可以擁有與今天截然相反的價值觀?赫胥黎拋出了一堆沉甸甸的問題,卻沒有給出答案——他也不可能給出答案。也許,沒人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