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范》附一:司馬光傳(選自《宋史》)



百官上尊號,光當答詔,言:“先帝親郊,不受尊號。末年有獻議者,謂國家與契丹往來通信,彼有尊號我獨無,於是復以非時奉冊。昔匈奴冒頓自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不聞漢文帝復為大名以加之也。願追述先帝本意,不受此名。”帝大悅,手詔獎光,使善為答辭,以示中外。

執政以河朔旱傷,國用不足,乞南郊勿賜金帛。詔學士議,光與王珪、王安石同見,光曰:“救災節用,宜自貴近始,可聽也。”安石曰:“常袞辭堂饌,時以為袞自知不能,當辭位不當辭祿。且國用不足,非當世急務,所以不足者,以未得善理財者故也。”光曰:“善理財者,不過頭會箕斂爾。”安石曰:“不然,善理財者,不加賦而國用足。”

光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不在民,則在官,彼設法奪民,其害乃甚於加賦。此蓋桑羊欺武帝之言,太史公書之以見其不明耳。”爭議不已。帝曰:“朕意與光同,然姑以不允答之。”會安石草詔,引常袞事責兩府,兩府不敢復辭。

安石得政,行新法,光逆疏其利害。邇英進讀,至曹參代蕭何事,帝曰:“漢常守蕭何之法不變,可乎?”對曰:“寧獨漢也,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雖至今存可也。漢武取高帝約束紛更,盜賊半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漢業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變也。”呂惠卿言:“先王之法,有一年一變者,‘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是也;有五年一變者,巡守考制度是也;有三十年一變者,‘刑罰世輕世重’是也。光言非是,其意以風朝廷耳。”帝問光,光曰:“布法象魏,布舊法也。諸侯變禮易樂者,王巡守則誅之,不自變也。刑新國用輕典,亂國用重典,是為世輕世重,非變也。且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則修之,非大壞不更造也。公卿侍從皆在此,願陛下問之。三司使掌天下財,不才而黜可也,不可使執政侵其事。今為制置三司條例司,何也?”宰相以道佐人主,安用例?苟用例,則胥吏矣。今為看詳中書條例司,何也?”惠卿不能對,則以他語詆光。帝曰:“相與論是非耳,何至是。”光曰:“平民舉錢出息,尚能蠶食下戶,況縣官督責之威乎!”惠卿曰:“青苗法,願取則與之,不願不強也。”光曰:“愚民知取債之利,不知還債之害,非獨縣官不強,富民亦不強也。昔太宗平河東,立糴法,時米斗十錢,民樂與官為市。其後物貴而和糴不解,遂為河東世世患。

臣恐異日之青苗,亦猶是也。”帝曰:“坐倉秋米何如?”坐者皆起,光曰:“不便。”惠卿曰:“糴米百萬斛,則省東南之漕,以其錢供京師。”光曰:“東南錢荒而粒米狼戾,今不糴米而漕錢,棄其有餘,取其所無,農末皆病矣!”侍講吳申起曰:“光言,至論也。”

它日留對,帝曰:“今天下洶洶者,孫叔敖所謂‘國之有是,眾之所惡’也。”光曰:“然。陛下當論其是非。今條例司所為,獨安石、韓絳、惠卿以為是耳,陛下豈能獨與此三人共為天下邪?”帝欲用光,訪之安石。安石曰:“光外托劘上之名,內懷附下之實。所言盡害政之事,所與盡害政之人,而欲置之左右,使與國論,此消長之大機也。光才豈能害政,但在高位,則異論之人倚以為重。韓信立漢赤幟,趙卒氣奪,今用光,是與異論者立赤幟也。”

安石以韓琦上疏,臥家求退。帝乃拜光樞密副使,光辭之曰:“陛下所以用臣,蓋察其狂直,庶有補於國家。若徒以祿位榮之,而不取其言,是以天官私非其人也。臣徒以祿位自榮,而不能救生民之患,是盜竊名器以私其身也。陛下誠能罷制置條例司,追還提舉官,不行青苗、助役等法,雖不用臣,臣受賜多矣。今言青苗之害者,不過謂使者騷動州縣,為今日之患耳。而臣之所憂,乃在十年之外,非今日也。夫民之貧富,由勤惰不同,惰者常乏,故必資於人。今出錢貸民而斂其息,富者不願取,使者以多散為功,一切抑配。恐其逋負,必令貧富相保,貧者無可償,則散而之四方;富者不能去,必責使代償數家之負。春算秋計,展轉日滋,貧者既盡,富者亦貧。十年之外,百姓無復存者矣。又盡散常平錢穀,專行青苗,它日若思復之,將何所取?富室既盡,常平已廢,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民之羸者必委死溝壑,壯者必聚而為盜賊,此事之必至者也。”抗章至七八,帝使謂曰:“樞密,兵事也,官各有職,不當以他事為辭。”對曰:“臣未受命,則猶侍從也,於事無不可言者。”安石起視事,光乃得請,遂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