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彥周詩話

白樂天詩云:“春色辭門柳,秋聲到井梧。”此語未易及。

“誰人把盞慰深憂?開自無憀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南枝北枝春事休,榆錢可寄柳帶柔。定是沈郎作詩瘦,不應春能生許愁。”此東坡、魯直〈梅詩〉二章,作詩名貌不出者,當深考二詩。

宣和癸卯年,仆游嵩山峻極中院,法堂後檐壁間有詩四句云:“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爭似滿爐煨榾柮,慢騰騰地熱烘烘。”字畫極草草,其旁隸書四字云:“勿毀此詩。”寺僧指示仆曰:“此四字司馬相公親書也。”嗟乎!此言豈有感於公耶?又於柱間大字隸書曰:“旦光、頤來。”其上一字,公兄也;第三字,程正叔也。又題壁云:“登山有道,徐行則不困,措足於實地則不危。”皆公隸書。

林和靖〈梅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大為歐陽文忠公稱賞。大凡《和靖集》中,〈梅詩〉最好,梅花詩中此兩句尤奇麗。東坡和少游〈梅詩〉云:“西湖處士骨應槁,只有此詩君壓倒。”仆意東坡亦有微意也。然和靖詩屬對清切,如〈贈鍛藥秀才〉詩云:“鵾鵬懶擊三千水,龍虎閒封六一泥。”

小杜作〈華清宮〉詩云:“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鄉。”如此天下焉得不亂?

宋顏延之問己與靈運優劣於鮑照,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此明遠對面褒貶,而人不覺,善論詩也,特出之。

韓熙載仕江南,每得俸給,盡散後房歌姬。熙載披衲持缽,就諸姬乞食,率以為常。東坡以玉帶贈寶覺,寶覺酬以舊衲,東坡作詩謝之曰:“病骨難堪玉帶圍,鈍根仍落箭鋒機。欲教乞食諸姬院,故與雲山舊衲衣。”《江南野史》亦載韓事,與此小異。

錢希白內翰作〈擬唐詩〉百篇,備諸家之體。自序曰:“今之所擬,不獨其詞,至於題目,豈欲拋離本集,或有事跡,斯亦見之本傳。”故其〈擬張籍上裴晉公詩〉曰:“午橋莊上千竿竹,綠野堂中白日春。富貴極來惟嘆老,功名高后轉輕身。嚴更未報皇城裡,勝賞時游洛水濱。昨日庭趨三節度,淮西曾是執戈人。”擬古當如此相似,方可傳。

王晉卿得罪外謫,後房善歌者名囀春鶯,乃東坡所見也,亦遂為密縣馬氏所得。後晉卿還朝,尋訪微知之,作詩云:“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仆在密縣與馬縉輔游甚久,知之最詳。縉輔在其兄處猶見之,國色也。《西清詩話》中載此事,雲過潁昌見之,傳誤也。

李義山詩,字字鍛鍊,用事婉約,仍多近體,惟有〈韓碑詩〉一首是古體。有曰:“塗改《堯典》、《舜典》字,點竄〈清廟〉、〈生民〉詩。”豈立段碑時躁詞耶?

岑參詩亦自成一家,蓋嘗從封常清軍,其記西域異事甚多。如〈優缽羅花歌〉、〈熱海行〉,古今傳記所不載者也。

黃魯直愛與郭功父戲謔嘲調,雖不當盡信,至如曰:“公做詩費許多氣力做甚?”此語切當,有益於學詩者,不可不知也。

“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孤松。”此顧長康詩,誤編入《陶彭澤集》中。

元撰作《樹萱錄》,載有人入夫差墓中,見白居易、張籍、李賀、杜牧諸人賦詩,皆能記憶,句法亦各相似。最後老杜亦來賦詩。記其前四句云:“紫領寬袍漉酒巾,江頭蕭散作閒人。秋風有意吹蘆葉,落日無情下水濱。”嗟乎!若數君子,皆不能脫然高蹈,猶為鬼耶?殊不可曉也。若以為元撰自造此詞,則數公之詩,尚可庶幾,而少陵四句,非元所能道也。

唐時,有清遠道士同沈恭子游虎丘,詩曰:“余本長殷、周,遭罹歷秦、漢。”計之至唐,則二千餘歲矣。顏魯公愛而刻之,且有詩曰:“客有神仙者,於茲雅麗傳。”蓋指為神仙也。李衛公追〈和魯公刻清遠道士詩〉曰:“逸人綴清藻,前哲留篇翰。”則逸人指清遠,而前哲謂魯公也。其後皮日休、陸龜蒙輩皆和之。仙耶?鬼耶?則不必問。然仆獨深愛其詩中數句云:“吟眺川之陰,步上山之岸。山川共澄澈,光彩交凌亂。白雲蓊欲歸,清霧忽消半。”嗚呼!借使非神仙,亦一才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