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三卷)》第二十八章

①不世——非常的、少有的。

這天晚上,洪承疇的心情極不平靜,坐在燈下很久,思考明天上午跪在大清門
外如何說自己有罪的話,然後被引到大政殿前跪下,大清皇帝可能問些什麼話,他
自己應該如何回答。雖然他做官多年,身居高位,熟於從容應對,但是明天是以降
臣身份面對新主,不能說半句不得體的話,更不能有說錯的話。當他在反覆考慮和
默記一些重要語言時候,雖然不知崇禎皇帝正在反覆誦讀修改好的祭文而哽咽、飲
泣,終至俯案痛哭,但是他明白大明皇帝和朝野都必以為他已慷慨盡節,所以他的
心中自愧自恨。白如玉每到晚上就薄施脂粉,在他們這種人叫做“上妝”,別人也
不以為奇。這時他輕輕地來到洪承疇的身邊,小聲說:
“老爺,時候不早了,您快上床休息吧,明日還要上朝哩。”
洪承疇長嘆一聲,在白如玉的服侍下脫衣上床。但是他倚在枕上,想起來一件
心事,便打開床頭小箱,取出那張在“檻車”上寫的絕命詩稿,就燈上燒了,又將
包著網巾和頭髮的小包取出,交給如玉,說道:
“你拿出去,現在就悄悄燒掉。”
如玉說:“老爺,不留個念物么?”
洪承疇搖搖頭,語氣沉重地說:“什麼念物!從此以後,同故國、同君親、同
祖宗一刀兩斷!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
當白如玉回到床邊坐下時,洪承疇已經將燈吹熄,但仍舊倚在枕上胡思亂想。
如玉知道他的心中難過,小聲勸慰說:
“老爺,大清皇上很是看重您,今日賞賜一件貂皮馬褂也是難得的恩榮。老爺
應該高興才是。”
洪承疇緊抓住白如玉的一隻柔軟的手,小聲說:“玉兒,你不懂事。舊的君思
未忘,新的君恩又來,我如何能不心亂如麻?”
“是的。老爺是讀書人,又做過南朝大臣,有這種心情不奇怪。”沉默一陣,
如玉又說:“過幾天,老爺可奏準皇上,暗中差人回到南朝,讓家中人知道您平安
無恙。”
“胡說!如今全家都以為我已盡節,最好不過。倘若南朝知我未死,反而不妙。
從前張春被俘之後,誓死不降,被南朝稱為忠臣,遙遷①右副都御史,厚恤其家。
後來張春寫信勸朝廷議和,本是好意,卻惹得滿朝譁然,就有人劾他降敵,事君不
忠。朝廷將張春二子下獄,死在獄中。我豈可稍不小心,連累家人?”

①遙遷——升官叫做遷。因張春被滿洲所俘,所以給他升官叫做遙遷。

白如玉又說:“聽說老夫人住在福建家鄉,年壽已高,倘若認為老爺已盡節死
去,豈不傷心而死?”
“不,你不知道老夫人的秉性脾氣。老夫人知書明理,秉性剛強。我三歲開始
認字,就是老夫人教的。四歲開始認忠孝二字,老夫人反覆講解。倘若她老人家知
道我兵敗不死,身事二主,定會氣死。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