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八十三 魯仲連鄒陽列傳第二十三

魯仲連者,齊人也。好奇偉俶儻之畫策,【索隱】:按:廣雅雲“俶儻,卓異也”。【正義】:俶,天曆反。魯仲連子云:“齊辯士田巴,服狙丘,議稷下,毀五帝,罪三王,服五伯,離堅白,契約異,一日服千人。有徐劫者,其弟子曰魯仲連,年十二,號‘千里駒’,往請田巴曰:‘臣聞堂上不奮,郊草不芸,白刃交前,不救流矢,急不暇緩也。今楚軍南陽,趙伐高唐,燕人十萬,聊城不去,國亡在旦夕,先生柰之何?若不能者,先生之言有似梟鳴,出城而人惡之,原先生勿復言。’田巴曰:‘謹聞命矣。’巴謂徐劫曰:‘先生乃飛兔也,豈直千里駒!’巴終身不談。”而不肯仕宦任職,好持高節。游於趙。
趙孝成王時,而秦王使白起破趙長平之軍前後四十餘萬,秦兵遂東圍邯鄲。趙王恐,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軍。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於盪陰不進。【集解】:地理志河內有盪陰縣。【正義】:盪,天郎反,相州縣。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索隱】:新垣,姓;衍,名也。為梁將。故漢有新垣平。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為急圍趙者,前與齊湣王爭彊為帝,已而復歸帝;今齊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復求為帝。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為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預未有所決。
此時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柰何?”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萬之眾於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索隱】:新垣衍欲令趙尊秦為帝也。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為紹介【集解】:郭璞曰:“紹介,相佑助者。”【索隱】:按:紹介猶媒介也。且禮,賓至必因介以傳辭。紹者,繼也。介不一人,故禮雲“介紹而傳命”是也。而見之於先生。”平原君遂見新垣衍曰:“東國有魯仲連先生者,今其人在此,勝請為紹介,交之於將軍。”新垣衍曰:“吾聞魯仲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原見魯仲連先生。”平原君曰:“勝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許諾。
魯連見新垣衍而無言。新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魯仲連曰:“世以鮑焦為無從頌而死者,皆非也。【集解】:鮑焦,周之介士也。見莊子。【索隱】:從頌者,從容也。世人見鮑焦之死,皆以為不能自寬容而取死,此言非也。【正義】:韓詩外傳云:“姓鮑,名焦,周時隱者也。飾行非世,廉潔而守,荷擔采樵,拾橡充食,故無子胤,不臣天子,不友諸侯。子貢遇之,謂之曰:‘吾聞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汙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其可乎?’鮑焦曰:‘吾聞廉士重進而輕退,賢人易愧而輕死。’遂抱木立枯焉。”按:魯仲連留趙不去者,非為一身。眾人不知,則為一身。【索隱】:言眾人不識鮑焦之意,焦以恥居濁世而避之,非是自為一身而憂死。事見莊子也。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集解】:譙周曰:“秦用衛鞅計,制爵二十等,以戰獲首級者計而受爵。是以秦人每戰勝,老弱婦人皆死,計功賞至萬數。天下謂之‘上首功之國’,皆以惡之也。”【索隱】:秦法,斬首多為上功。謂斬一人首賜爵一級,故謂秦為“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索隱】:言秦人以權詐使其戰士,以奴虜使其人。言無恩以恤下。彼即肆然而為帝,【索隱】:肆然猶肆志也。過【正義】:至“過”字為絕句。肆然其志意也。言秦得肆志為帝,恐有烹醢納筦,遍行天子之禮。過,失也。而為政於天下,【索隱】:謂以過惡而為政也。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正義】:若趙、魏帝秦,得行政教於天下,魯連蹈東海而溺死,不忍為秦百姓。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將柰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則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則吾請以從矣;若乃梁者,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
新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魯連曰:“昔者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餘,周烈王崩,【集解】:徐廣曰:“烈王十年崩,威王之七年。”【正義】:周本紀及年表雲烈王七年崩,齊威王十年也,與徐不同。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正義】:鄭玄云:“赴,告也。”今文“赴”作“訃”。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索隱】:按:謂烈王太子安王驕也。下席,言其寢苫居廬。東籓之臣因齊後至,則斮。’【集解】:公羊傳曰:“欺三軍者其法斮。”何休曰:“斮,斬也。”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正義】:罵烈王后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