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遠方的作文

在我自己還沒有弄明白的時候,重慶已經成了此岸,江南又成了彼岸和遠方。當初儘管輕率但因為只有一次因而也不乏艱難的選擇,難道竟是如此的一錢不值?渝州路79號,歇台子,後勤工程學院小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軍隊院校。我以超過重點大學分數線21分的成績來到這裡,然後在此虛度四年光陰。除了二百萬字沒想到發表也不可能發表的讀書筆記,除了一些青春期晦澀的回憶,除了幾張可親可敬或者可厭可恨的臉,除了從圖書館裡偷來的幾本好但又缺乏讀者的書,這個我不會因為它而自豪它也不可能因我而驕傲的名字,再也沒給我任何理性或者感性的收穫。

但是它卻讓我對遠方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畢竟,這是我第一次經歷真正的遠方。並且在遠方里,像打量自己暗戀已久但又被別人捷足先登的女孩那樣,懷念那些更加模糊的遠方。

我們那一屆畢業生非常奇怪。第一是畢業分配各找各的關係,大家既不寫所謂的決心書,也不互相告黑狀,競爭完全看門路的大小,也算體現了一種相對的公平;第二是沒有一個人報考研究生。不知道怎么回事,專業課結構力學教員,那個瘦弱的老太太,竟然看上了成績並不突出的我,以及另外一個成績突出的湖南籍同學,極力鼓動我們倆報考她的研究生,但均遭婉拒。那個同學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拒絕的原因還是一門心思地要去遠方。碩士之後不管畢業還是再讀博士,最大的可能就是留校任教,而我自覺對重慶,那個只草草瀏覽一遍因為完全談不上詳細了解的城市,已經心生厭倦。我希望打點行裝,再次上路。畢業之前,我見到了一份印刷並不準確的地圖,通往青島和煙臺的鐵路原本是在藍村分岔,但那上面卻印成了膠州。我說這地方好,到煙臺和青島都方便,將來就到那裡去吧。結果一語成讖,我在這個小縣城裡一直寄居至今,凡十一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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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孫中山先生曾經去遊說湖廣總督張之洞,讓他支持自己革命。張之洞根本看不起尚未成氣候的孫中山,信手在他名帖上題了幾句話:“持三字帖,見一品官,儒子妄敢稱兄弟。”孫見後,不卑不亢地對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布衣亦可傲王侯。”讓張之洞大為折服。對這個傳說,我一直持懷疑態度。孫先生的全部精力都在革命上面,儘管這個對仗本身並不十分工整,我也不敢相信他還有如此的捷才。但懷疑歸懷疑,這傳說本身,卻以一種無比銳利的形態,讓我加深了對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個說法的印象。孔夫子的話基本句句經典,只有一句我不敢苟同。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為什麼不能遠遊,為什麼遊必有方,只要游,肯定就是有方的。仗劍去國、辭親遠遊。平生愛入名山游。平生塞北江南。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有這些十分普通的字句,到我跟前都成了情緒的催化劑,讓我恨不得隨即羽化升天。正因為如此,剛畢業的那段日子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暗無天日。

膠州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彈丸小地。小到什麼程度呢?有個俏皮話叫一條街、兩座樓,一個警察看兩頭。膠州比這略好,但程度有限。因此它無法安置理想,更不可能有遠方的立足之地。小也許可以容忍,單位不如意也許還可以容忍。但遠方在這裡徹底喪失全部可能,不僅明天的生活可以想像,就連前途都是一目了然,是可忍孰不可忍。報到的前一天可能下過大雨,我去時坑坑窪窪的路上還積著許多泥水,兩邊都是破舊不堪的平房,我必須在那裡安放所有的夢想,如果它們還健在的話。就在那一刻,我真恨不得一頭扎進泥水坑裡死去。後來我差不多也真的就在那樣的泥水坑裡死去了,因為我的生活,就是那樣的一潭死水,粘稠委瑣凝固而不能流動。而它,正是我青春的葬身之地。我空餘一具軀殼,已成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