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遠方的作文

你想想這是何等的奢望。

後來才發現,我是一不小心就失去了故鄉的。故鄉和老家這樣的辭彙,在我的現實中意義越來越含混,越來越曖昧。膠州不會認我,因為我說國語,因為我不生吃大蔥和大蒜;信陽也只能將我看作短暫省親的遊子,終究還要飛走。而我,實際上也難以再度融合進去,因為那難聽的土語,以及種種當地人習以為常的生活陋習。鄉音未改鬢毛衰,這樣的事情只能發生在唐朝。不是大是大非,而是雞毛蒜皮的細節,讓我失去了文化意義上的根本,讓我成了精神上的孤魂野鬼。我想起了國人對國外二代以上華人移民的稱呼。香蕉。黃皮白心。發明這個詞的人,估計至今還依然自鳴得意,可他是否知道,那些“香蕉”內心有沒有委屈?他們的心真的白了嗎?即便白了,那種白能否得到周圍的承認?會不會像英王李秀成,丟掉一世英名,也不能保全性命?病人輸血或者接受骨髓移植,都必須尋找相匹配的型號。細胞尚且排斥異己,何況由無數個細胞組成的軀體,具有文化背景的活人。寫到這裡,我滿眼都是京劇《白蛇傳》中白蛇那段委屈得哀感頑艷的水袖。歷經劫難之後再度重逢,娘子的委屈傷心許仙真的完全能夠理解嗎?我有理由表示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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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發員將那封信遞到我手中時,《畢業生》淒涼而憂傷的鏇律,正將我重重包圍著,如同一年多之前重慶出了名的迷霧。不,比重慶的迷霧還要纏綿濃厚。我能看到眼前活動的人,但又分明視若無物。此岸閹割了彼岸,現實擊落了理想。在向晚的微風中,我滿眼都是年輕的達斯汀·霍夫曼迷惘絕望的眼神。因此這封現實的長方形的信讓我感覺很是突兀。

寫信的這個人我並不認識,也從未謀面。她是我們單位一個女兵的的閨中密友。那個女兵剛剛復員回家,老家是河南駐馬店的,就是京廣線上信陽北邊的那個市。在外地能碰到這樣貨真價實的老鄉,也算是三生有幸。正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信里寫到,我是某某的閨中密友。她說離開山東很長時間了,心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以前她曾經多次問你願不願意回河南,你的回答都是否定,讓她很是傷心。不知道你現在是怎么想的,如果你願意回河南,請立即跟她聯繫。

這封信的確突然。因為我從來沒有把那個女兵放在心上。在我心目中,她一直都是個孩子。儘管多承她錯愛。看到這封信,我依稀想起了她的面容,也想起當時的確有這么回事。我的回答一直是不願意回去。我寧願在外鄉漂泊,也不希望老死在家門口。就像伏波將軍馬援說的那樣,男子漢大丈夫應該馬革裹屍,而不應該在床第之間安樂死。

在那種頹唐不堪的境遇中,儘管我依然不願意回去,但還是給她去了信。寂寞的心靈,分外需要安慰,她因此一下子成了我在汪洋大海中的救命稻草。但令人遺憾的是,她並沒有回信。我想那也很正常,既然你願意漂泊,那就自己漂泊去吧。正所謂道不同、不相與謀。應該承認,她還是挺漂亮的。在我的印象中甚至越來越漂亮。不過儘管遺憾,但我並不後悔。如果再有一次,我的回答肯定還是不願意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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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北京的最後一個春天結束得非常突兀。我頭天晚上逃離時還是春天,次日早晨抵達目的地北京時,外面已經照耀著夏天的陽光。大街小巷飄飛著朵朵楊絮,偶爾還有一陣突如其來的短暫風沙。不過,穿行在楊絮和風沙當中的我頗有幾分躊躇滿志,如同一個懷有必勝信念的即將統帥千軍萬馬出征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