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庚溪詩話


當今皇太子,夙稟岐嶷之資,篤日就月將之道。方其處恭邸,在三王中,閱經史習藝業為最多,每為詩篇,辭語高妙。岩肖時備員講讀官,每講退,則與同僚詠嘆敬服不已。今育德春宮之久,諒製作深造灝靈之體,但以在遠不可得而聞。竊睹。《賡主上新秋雨過述懷》詩有曰:“中興日月異,王氣山河在。萬物飾昭回,稽首王言大。”其辭如是,其旨宏遠矣。
漢高帝《大風歌》,不事華藻,而氣概遠大,真英主也。至武帝《秋風辭》,言固雄偉,而終有感慨之語,故其末年,幾至於變。魏武魏文父子,橫槊賦詩,雖遒壯抑揚,而乏帝王之度。六朝以後人主,言非不工,而纖麗不逞,無足言也。
唐文皇既以武功平隋亂,又以文德致太平,於篇詠尤其所好。如曰:“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辭氣壯偉,固人所膾炙。又嘗觀其《過舊宅》詩曰:“新豐停翠輦,譙邑駐鳴笳。一朝辭此去,四海遂成家。”蓋其詩語與功烈真相副也。
唐宣宗微時,以武宗忌之,遁跡為僧。一日遊方,遇黃櫱禪師同行,因觀瀑布。黃櫱曰:“我詠此得一聯,而下韻不接。”宣宗曰:“當為續成之。”黃櫱云:“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宣宗續云:“溪澗豈能留得信,終歸大海作波濤。”其後宣宗竟踐位,志先見於此詩矣。然自宣宗以後,接懿僖之時,宇內遂不靖,則作波濤之語,豈非讖耶?
岐陽《石鼓文》,前世未傳,至唐始盛稱。而韋應物韓退之皆為歌詩以詠之。應物歌其略曰:“周人大獵兮岐之陽,刻石表功兮煒煌煌。石如鼓形數止十,風雨缺訛苔蘚沚。端逶迤兮相糾錯,乃是宣王之臣史籀作。”退之歌其略曰:“周綱陵遲四海沸,宣王憤起揮天戈。大開明堂受朝賀,諸侯劍佩鳴相磨。蒐於岐陽騁雄俊,萬里禽獸皆遮羅。飧功勒成告萬世,鑿石作鼓隳嵯峨。”以應物之歌考之,直以為宣五之鼓也。歐陽永叔《集古錄》,疑其唐以前不傳,又疑漢魏以後,凡碑大書深刻者,多已磨滅,而此又遠數百年,文細刻淺,豈得尚存。然以餘論之,古物埋沒,不見於世者多矣,陵谷遷變,此鼓或埋於土中,或淪於水濱,或隱蔽於幽僻之地,至唐始見於世。物雖古,而風日雨雪所侵未久,模打者亦未多,故缺訛尚寡,河知也。而歐公又雲“退之好古不妄,又其字畫亦非史籀不能作也,然則寶此豈不賢於玩他石刻哉?”
杜少陵子美詩,多紀當時事,皆有據依,古號“詩史”。頃見蔡絛《西清詩話》云:唐史載王珪母盧氏,嘗謂其子:“汝必貴,但未見汝與游者。”珪一日引房玄齡杜如晦過之,母曰:“汝貴無疑。”及質之少陵《送重表侄王砯》詩曰:“我之曾老姑,爾之高祖母。”則珪母杜氏,非盧氏也。又曰:“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隋朝大業末,房杜俱交友。長者來在門,荒年自餬口。家貧無供給,客位但箕帚。俄頃羞頗珍,寂寥人散後。入怪鬢髮空,吁嗟為之久。自陳翦髻鬟,鬻市充杯酒。上雲天下亂,宜與英俊厚。向竊窺數公,經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雲風雲合,龍虎一吟吼。願展丈夫雄,得辭兒女丑。秦王時在坐,真氣驚戶牖。及乎貞觀初,尚書踐台斗。夫人常肩輿,上殿稱萬壽。六宮師柔順,法則化妃後。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其詩詳諦如此,而史謬誤之甚,今以余考之雲。然其詩曰:“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又曰:“及乎貞觀初,尚書踐台半。”尚書者,蓋指珪也,為尚書婦者,乃為珪妻也。然則少陵所稱杜氏,實珪之妻,而史所稱乃珪之母也。兩事自不同。想以其詩中有翦髻鬟充杯酒事,與陶侃母同,故亦以為珪母也。余又以唐史珪傳考之,珪母乃李氏,亦非盧氏也。然則《西清詩話》非獨不詳考事實,又並姓氏亦誤也。嗚呼,以珪之賢,上稟訓於賢母,下得助於賢妻,宜其為一代宗臣也。
少陵詩非特紀事,至於都邑所出,土地所生,物之有無貴賤,亦時見於吟詠。如云:“急須相就飲一斗,恰有青銅三百錢。”丁晉公謂以是知唐之酒價也。建炎己酉歲,車駕駐蹕建康,毗陵錢申仲紳赴召命,仆亦以事至彼,與之同邸。申仲以能詩自負,嘗作詩話甚詳。余偶用其剪紙刀,渠頗靳之,且曰:“此刀唯吾鄉所造者頗佳,他處不及也。”余戲之曰:“仙鄉剪刀雖佳,然不及太原者也。”錢曰:“太原唯出銅器,未聞出剪刀也。”余曰:“君深於詩,而不知此耶?子美詩云:’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吾豈妄言哉?”錢大笑,因而定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