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庚溪詩話


錢塘吳山有美堂,乃仁宗朝梅摯公儀出守杭,上賜之詩,有曰:“地有吳山美,東南第一州。”梅以上詩語名堂,士大夫留題甚眾。東坡倅杭,因令筆吏盡錄之,而未著其姓名,默定詩之高下,遂以賈收耘老詩為冠。其詩曰:“自刊宸畫入雲端,神物應須護翠巒。吳越不藏千里色,鬥牛常占一天寒。四檐望盡回頭懶,萬象搜來下筆難。信靜中疏拙意,略無蹤跡到波瀾。”坡因此與耘老游從。
王荊公介甫辭相位,退居金陵,日游鍾重,脫去世故,平生不以勢利為務,當時少有及之者。然其詩曰:“穰侯老擅關中事,長恐諸侯客子來。我亦暮年專一堅,每逢車馬便驚猜。”既以丘壑存心,則外物去來,任之可也,何驚猜之有,是知此老胸中尚蒂芥也。如陶淵明則不然,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然則寄心於遠,則雖在人境,而車馬亦不能喧之。心有蒂芥,則雖擅一壑,而逢車馬,亦不免驚猜也。
眾禽中,唯鶴標緻高逸,其次鷺亦閒野不俗,又皆嘗見於《六經》,如“鳴鶴在陰,其子和之”,“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振鷺于飛,於彼西雝”。《易》與《詩》取之矣,後之人形於賦詠者不少,而規規然祇及羽毛飛鳴之間。如《詠鶴》云:“低頭乍恐丹砂落,曬翅常疑白雪銷。”此白樂天詩。“丹頂西施頰,霜毛四皓須。”此杜牧之詩。此皆格插無遠韻也。至於鮑明遠《鶴賦》雲“長唳風宵,寂立霜曉”,劉禹錫雲“徐引竹間步,遠含雲外情”,此乃奇語也。如《詠鷺》云:“拂日疑星落,凌風似雪飛。”此李文饒詩。“立當青草人先見,行近白蓮魚未知。”此雍陶詩。亦格卑無遠韻也。至於杜牧之《晚晴賦》云:“忽八九之紅芰,如婦如女,墮蕊黦顏,似見放棄。白鷺潛來,邈風標之公子,窺此美人兮,如慕悅其容媚。”雖語近於纖艷,然亦善比興者。至於許渾云:“雲漢知心遠,林塘覺思孤。”僧惠崇云:“曝翎沙日暖,引步島風清。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此乃奇語也。
韓退之《聯句》云:“遙岑出寸碧,遠目增雙明。”固為佳句。後見謝無逸云:“忽逢隔水一山碧,不覺舉頭雙眼明。”若敷衍退之語,然句意清快,亦自可喜也。
蔡天啟肇嘗從王介甫游,一日語及盧仝《月蝕》詩,辭語奇嶮。介甫曰:“人少有誦得者。”天啟立誦之,不遺一字。一日又與介甫同泛舟,適見群鳧數百掠舟而過,介甫戲曰:“子能數之乎?”天啟一閱即得其數。因遣人詢之放畜者,其數不差,可謂機警也。天啟紹聖元符間為中書舍人,坐嘗與元祐諸公游,遂曹斥不復用。嘗守睦州,到任謝表有曰:“城譙闃寂,一葉落而知秋;島嶼縈迴。二水合而成字。”復有詩曰:“疊嶂巧分丁字水,臘梅遲見二年花。”人謂能狀桐廬郡景物也。
唐以前僧寺中,或僧有疾病者,未有安養之所。唐末,一山寺有僧臥病久,因自題其戶曰:“枕有思鄉淚,門無問疾人。塵埋床下履,風動架頭巾。”適有部使者經從過寺中,見其題,因詢其詳,惻然憐之,邀歸方庵療治之。其後部使者貴顯,因言於朝,遂令天下寺院置“延壽寮”,專安養病僧也。
江南李泰伯,嘗著書非《孟子》,名曰《常語》。時有一士人,頗滑稽而饕餮,聞有饋李以酒者,欲以計求之,因錄所業詩數篇投之,其首章乃《非孟》詩也。詩曰:“焚廩捐階事可嗤,孟軻深信不知非。岳翁方且為天子,女婿如何弟殺之?”言雖鄙俚,然頗合李之意。李喜甚,留飲連日,酒盡方去。他日,士人又聞有饋李以酒者,復著論一篇,名曰《疑孟》,以投之。李讀畢,謂之曰:“前此酒本擬留作數日計,君至一飲遽盡,旬餘殊索寞也。公之論固佳,然此酒不可復得也。”士人遂觖望逡巡而退,傳者以為笑。
京師景德寺東廊三學院壁間題曰:“明月斜,秋風冷。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皆傳呂先生洞賓所題也。
閩中一士人,姓楊,家貧而事親孝。忽七月七日,一道人自稱姓回,至其家,久之,因取囊中藥,點化一小石為金,贈之曰:“助爾甘旨之費。”楊力辭曰:“不願得此,只欲求一詩為陋室之光。”道人因用硃題於壁間曰:“楊君真殼士,孝行動穹壤。上帝憐其勤,七夕遣回往。須臾藥頑石,助子為孝養。子既不我受,吾亦不汝強。風埃難久留,願子志勿爽。行看首鼠紀,青雲如返掌。”後不知其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