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庚溪詩話


魏野仲先在章聖朝,隱居陝府東郊,召之不至。王文正公旦、寇忠愍公準皆與之相好,其詩句傳於人多矣。其《詠吸木鳥》詩云:“千林蠹如盡,一腹餒何妨。”司馬溫公頗稱之。然又有一聯云:“莫因飢不足,翻愛蠹偏多。”其言有規戒矣。至斷句云:“勤勤詠還屬,無損好枝柯。”蓋仁人之言也。世之貪進,因媒糵他人以售己而傷及善類者,聞之亦少愧矣。仲先又有《竹杯珓》詩云:“吉凶終在我,翻覆漫勞君。”尤有所箴也。又《秋夕懷人》詩云:“空看新雁字,不得故人書。”亦為佳句。
潘子賤待制良貴,以清德直節退居鄉閭,近二十年,所居弊屋數間,略無生事,然自得其樂。平昔無所好,談禪之外,亦喜為詩。岩肖之先君光祿,靖康間為京城守御司屬官,嘗以守御策獻之朝,而議者沮之。京城失守,督將士與虜戰,遂以身徇國。及歸葬日,公為輓詩曰:“醜虜登城日,中華將士奔。人皆趨北闕,君獨死南門。秘葉無人用,英聲有史存。秋原悲淚落,桂酒與招魂。”岩肖每一讀之,痛貫心膂。時為輓詩者數十人,唯公詩事核而言簡也。又一日,從容侍公坐,公出所作詩文一帙相示,今唯記其《詠梅》詩一聯云:“九畹蕙蘭為上客,千山桃李盡庸人。”句意清高多類此,其他不能盡記也。
唐儲光羲詩曰:“翰林有客卿,獨負蒼生憂。中夜起躑躅,思欲獻厥謀。君門峻且深,踠足空夷猶。”又陶翰詩曰:“駿馬黃金勒,雕弓白羽箭。射殺左賢王,歸奏未央殿。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見。東出鹹陽門,哀哀淚如霰。”此二詩,一則文士居近列,懷忠而不獲吐;一則武將任邊瑣,有功而不得伸。觀此,則上之人不可不屬通臣下之情也。
唐明皇初好賢樂士,殊有帝王之志,遂致開元之治。及其晚節,信讒好佞,遽改初志,遂致天寶之亂。初,李適之用為左相,一日遂以李林甫之譖罷其政事。適之杜門無以自遣,詠詩曰:“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誰復來?”林甫益譖之,遂累貶宜春太守。復因御史過宜春,恐之,使仰藥自殺。則明皇之信讒,一至於此。又如薛令之為東宮侍讀,別無吏職,而俸廩甚薄,戲題其壁曰:“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無所有,苜蓿長闌乾。★沚匙難綰,羹稀箸易寬。只可謀朝夕,何由度歲寒?”上幸東宮見之,索筆續之曰:“啄木觜距長,鳳凰毛心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令之懼而謝病歸,遂不復用。然尚可諉曰言有觖望也。又如孟浩然,因王維私邀至內直,俄而上至,維匿之。上詢知其實,因曰:“朕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詔使出,問其近所作詩。浩然再拜,自誦《歲暮歸山》詩曰:“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上怒曰:“卿不求仕,朕何嘗棄卿,奈何誣我?”遂放還,不復見錄。則明皇之褊而不容,本無人君之量,然則開元之初,亦矯情強勉而為之者也。
古今以體物語形於詩句,或以人事喻物,或以物喻人事,如唐許渾《題崔處士幽居》云:“荊樹有花兄弟樂,橘林無實子孫忙。”語亦工矣。及觀柳子厚《過盧少府郊居》云:“蒔藥閒庭延國老,開樽虛室值賢人。”則語尤自在而意勝。至東坡因章質夫以書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至,坡答以詩云:“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則上下意相關,而語益奇矣。
宋景文有詩曰:“捫虱須逢英俊主,釣鰲豈在牛蹄灣。”以小物與大為對,而語壯氣勁可嘉也。而東坡一聯曰:“聞說騎鯨游汗漫,亦嘗捫虱話悲辛。”則律切而語益奇矣。
前人詠落花,世傳二宋兄弟元憲公庠公序、景文公祁詩為工。元憲詩云:“漢皋珮冷臨江失,金谷樓危到地香。”景文詩云:“將飛更作迴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固佳矣,而余襄公靖安道詩亦工,云:“金谷已空新步障,馬嵬徒見舊香囊。”不減二宋也。而景文公又有五言《殘花》詩一聯云:“香歸蜜房盡,紅入燕泥乾。”雖不用事,亦自是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