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庚溪詩話


蔡攸既與王甫童貫興燕山之役,攸父京以詩寄攸曰:“老懶身心不自由,封書寄與淚橫流。百年信誓當深念,三伏征塗合少休。目送旌旗如昨夢,心存關塞起深愁。緇衣堂下清風滿,早早歸來醉一甌。”微廟聞之,命鄧珙索之,京即錄以進呈。上讀之,徐曰:“好改作‘六月王師好少休’也。”蓋時白溝報不捷,故有是語。觀京此語,亦深知是役之非也,何不早納忠於吾君,而力止其子行,及此始以詩諷,何太晚也。?
毗陵薦福寺紅梅閣,士大夫多留題,惟程給事致道俱嘗有詩,其略曰:“春風如醇酒,著物物不知。居然此枝後,迨此白日遲。春風日浩蕩,醉色回冰肌。所恨培雪根,向來歲寒枝。差池弄芳晚,坐令顏色移。顏色固嫵媚,清香無故時。”意新妙,又存規戒,不敬作也。
葉少蘊夢得《石林詩話》,以楊大年劉子儀喜唐彥謙《題漢高帝廟》云:“‘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杯’,語皆歇後,如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獨劍乎?又蘇子瞻雲‘買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勞挽六鈞’,亦與此同病。”然余按《漢高帝紀》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又《韓安國傳》“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皆無“劍”字,唯注曰:“三尺謂劍也。”出處既如此,則詩家用其本語,何為不可?又曰:“子瞻用孔稚圭鳴蛙事,如‘水底笙簧蛙兩部,山中奴婢橘千頭’,‘已遣亂蛙成兩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則兩部不知為何物。”今按《孔珪傳》:“珪不樂世務,門庭草萊不翦,中有蛙鳴。或問之,珪笑曰:‘我以此當兩部鼓吹。’”然則嘗觀此傳者,亦豈不知兩部為何物哉?若謂出處僻,人少有知者,則何待人之淺也!
晉宋間,沃州山帛道猷詩曰:“連峰數千里,修林帶平津。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後秦少游詩云:“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僧道潛號參寥,有云:“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於道猷,而更加鍛鍊,亦可謂善奪胎者也。
詩詞中多用“南雲”,晏元獻公《寄遠》詩曰:“一紙短書無寄處,數行征雁入南雲。”紹興庚午歲,余為臨安秋賦考試官,同舍有舉歐陽公長短句詞曰:“雁過南雲,行人回淚眼。”因問曰:“南雲其義安在?”余答曰:“嘗見江總詩云:‘心逐南雲去,身隨北雁來。故園籬下菊,今日幾花開?’恐出於此耳。”昔人臨歧執別,回首引望,戀戀不忍遽去,而形於詩者,如王摩詰云:“車徒望不見,時見起行塵。”歐陽詹云:“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東坡與其弟子由別云:“登高回首坡隴隔,時見烏帽出復沒。”或紀行人已遠,而故人不復可見,語雖不同,其惜別之意則同也。
昌黎韓退之《和裴晉公》詩云:“秋颱風日迥,正好看前山。”後東坡《和陶》詩云:“前山正可數,後騎且莫驅。”此語雖不同,而寄情物外,夷曠優遊之意則同也。
王摩詰《漢江臨泛》詩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六一居士平山堂長短句云:“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豈用摩詰語耶?然詩人意所到,而語偶相同者,亦多矣。其後東坡作長短句曰:“記取醉翁語,山色有無中。”則專以為六一語也。
武陵桃源,秦人避世於此,至東晉始聞於人間。陶淵明作記,且為之詩,詳矣。其後作者相繼,如王摩詰韓退之劉禹錫,本朝王介甫,皆有歌詩,爭出新意,各相雄長。而近時汪彥章藻一篇,思深語妙,又得諸人所未道者。其詩曰:“祖龍門外神傳璧,方士猶言仙可得。東行欲與羨門親,咫尺蓬萊滄海隔。那知平地有青春,只屬尋常避世人。關中日月空萬古,花下山川長一身。中原別後無訊息,聞說胡塵因感昔。誰教晉鼎判東西,卻愧秦城限南北。人間萬事愈堪憐,此地當時亦偶然。何事區區漢天子,種桃辛苦望長年。”
吳門蠡口瀕太湖,乃范蠡自此乘扁舟泛五湖也。鄭毅夫獬有詩曰:“千重越甲夜成圍,戰罷君王醉不知。若論破吳功第一,黃金只合鑄西施。”嚴子陵釣台,屹立於桐江之濱,往來題詠者極多。前賢所作,人皆膾炙久矣,不可盡載。頃見一絕,不知名氏,云:“范蠡忘名載西子,介推逃跡累山樊。先生政爾無多事,聊把漁竿坐水村。”又見閩人陳致一貫道題一絕云:“足加帝腹似痴頑,詎肯折腰求好官?明主莫將臣子待,故人只作友朋看。”又皆自出新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