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集釋》卷第八 說符篇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釋文云:邯鄲音寒丹。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伯峻案:御覽二十九引作“民知君欲放之”。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四解本、世德堂本無“故”字。王重民曰:玉燭寶典卷一引疊“競而捕之”四字。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王重民曰:御覽二十九引“如”作“而”,字通。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解〕夫人知所以善者,皆事之末也。若理其本,則眾所不能知,而功倍於理末者,皆若此也。故小慈是大慈之賊耳。名教之跡,理其末也;大道之功,理其本也。眾人皆睹其小而不識其大者焉,故略舉放鳩以明此大旨也。王重民曰:御覽二十九引“然”作“善”,玉燭寶典一引作“諾”。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畢沅曰:說文云:“雁,鵝也。”此與鴻雁異。呂氏春秋云:“莊子舍故人之家,故人令豎子為殺雁餐之。”亦見莊子。新序束奢雲,“鄒穆公有令,食鳧雁必以秕,無得以粟”,皆即鵝也。今江東人呼鵝猶曰雁鵝。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伯峻案:友人彭鐸曰:用猶食也。下文雲“人取可食者而食之”,此雲“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魚鳥、五穀皆人所食之物也。今謂謁客吃飯為用飯,乃古語之遺。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孔子侍坐於魯哀公,哀公賜之桃與黍。哀公曰:請用。”家語子路初見篇“請用”作“請食”。孔叢子連叢子下篇:“季產見劉公客,適有獻魚者,公熟視魚,歎曰:厚哉,天之於人也!生五穀以為食。”主名雖異,句法正同。用之為食,更其確證。眾客和之如響。釋文云:和,胡臥切。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注〕同是生類,留自貴而相賤。注世德堂本作“同生是類,但自貴而自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釋文云:為,於偽切,下同。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膚,釋文云:蚊音文。蚋音汭。□,子臘切。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解〕夫食肉之類,更相吞噉,滅天理也,豈天意乎?鮑子之言,得理之當也。嘗有俗士言伏羲為網罟,燧人熟肉而食;彼二皇者,皆聖人也。聖人與虎食肉何遠耶?釋氏之經非中國聖人約人為教,利人而已矣。釋氏是六通,聖人約識為教,通利有情焉。今列子之書乃復宣明此指,則大道之教未嘗不同也。盧文弨曰:“非天本為蚊蚋生人”,“非”疑當作“豈”。王叔岷曰:林希逸云:“非字合作豈字”。案:林說是也。今本“非”字,疑涉上文“非相為而生之”而誤。伯峻案:論衡物勢篇:“天生萬物,欲令相為用,不得不相賊害也。則生虎狼蝮蛇及蜂蠆之蟲,皆賊害人,天又欲使人為之用耶?與鮑氏之子言同意。

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釋文云:亟,去吏切,數也。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釋文云:廄音救。從馬醫作役而假食。伯峻案:御覽四八五引“馬醫”作“馬豎”,下同。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伯峻案:以,太也。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注〕不以從馬醫為恥辱也。此章言物一處極地,分既以定,則無復廉恥;況自然能夷得失者乎?〔解〕士有折支舐痔而取進用者,亦求衣食也。役於賤醫之門者,亦求衣食也。獲多利則以為榮,獲少利則以為恥。代人亦孰知榮恥之實者乎?秦恩復曰:解中折支即折枝。孟子:“為長者折枝。”趙岐註:“折枝案摩折手節解罷枝也。”釋文云:分,符問切。復,扶又切。

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遺契者,〔注〕遺,棄。王重民曰:御覽四百九十九引無“游”字。釋文云:宋人有遊於道一本作宋人有於道。契,口計切,刻木以記事者。歸而藏之,密數其齒。〔注〕刻處似齒。汪中曰:依注義,則書契之契正謂刻也,與鍥同。伯峻案:符契之合處在齒,所以別真偽也。易林云:“符左契右,相與合齒。”故此人得契則密數其齒。釋文云:數,色主切。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注〕假空名以求實者,亦如執遺契以求富也。〔解〕舉俗之人迷於空名,失於真理,皆如拾遺失之木契,計刻齒之數以待富焉;亦猶不恥乞?於市而恥受役於人矣;亦何異乎人間逃奴棄其主而別事於人;執勞不異也,而自以為不繫屬於人。隨妄情而失實義,其類皆如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