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六 秦始皇本紀第六


閻樂歸報趙高,趙高乃悉召諸大臣公子,告以誅二世之狀。曰:“秦故王國,始皇君天下,故稱帝。今六國復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為帝,不可。宜為王如故,便。”立二世之兄子公子嬰為秦王。以黔首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令子嬰齋,當廟見,受王璽。齋五日,子嬰與其子二人謀曰:“丞相高殺二世望夷宮,恐群臣誅之,乃詳以義立我。【集解】:詳音羊。我聞趙高乃與楚約,滅秦宗室而王關中。今使我齋見廟,此欲因廟中殺我。我稱病不行,丞相必自來,來則殺之。”高使人請子嬰數輩,子嬰不行,高果自往,曰:“宗廟重事,王柰何不行?”子嬰遂刺殺高於齋宮,三族高家以徇鹹陽。子嬰為秦王四十六日,楚將沛公破秦軍入武關,遂至霸上,【集解】:應劭曰:“霸水上地名,在長安東三十里。古名滋水,秦穆公更名霸水。”使人約降子嬰。子嬰即系頸以組,白馬素車,【集解】:應劭曰:“組者,天子黻也。系頸者,言欲自殺。素車白馬,喪人之服也。”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集解】:徐廣曰:“在霸陵。”駰案:蘇林曰“亭名,在長安東十三里”。沛公遂入鹹陽,封宮室府庫,還軍霸上。居月餘,諸侯兵至,項籍為從長,【索隱】:謂合關東為從長也。殺子嬰及秦諸公子宗族。遂屠鹹陽,燒其宮室,虜其子女,收其珍寶貨財,諸侯共分之。滅秦之後,各分其地為三,名曰雍王、塞王、翟王,號曰三秦。項羽為西楚霸王,主命分天下王諸侯,秦竟滅矣。後五年,天下定於漢。
太史公曰:秦之先伯翳,嘗有勛於唐虞之際,受土賜姓。及殷夏之間微散。至周之衰,秦興,邑於西垂。自繆公以來,稍蠶食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為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曰:
秦併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繕津關,據險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陳涉以戍卒散亂之眾數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櫌白梃,【集解】:徐廣曰:“櫌,田器,音憂。”【索隱】:徐以櫌為田器,非也。孟康以櫌為鉏柄,蓋得其近也。望屋而食,【索隱】:言其兵蠶食天下,不裹糧而行。橫行天下。【索隱】:謂輕前敵,不部伍旅進也。舞陽侯曰“橫行匈奴中”是也。秦人阻險不守,關梁不闔,長戟不刺,彊弩不射。楚師深入,戰於鴻門,曾無籓籬之艱。於是山東大擾,諸侯並起,豪俊相立。【集解】:駰案:鶡冠子曰“德萬人者謂之俊,德千人者謂之豪,德百人者謂之英”。【索隱】:謂武臣、田儋、魏豹之屬。秦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以三軍之眾要市於外,【索隱】:此評失也。章邯之降,由趙高用事,不信任軍將,一則恐誅,二則楚兵既盛,王離見虜,遂以兵降耳。非三軍要市於外以求封明矣。要,平聲。以謀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見於此矣。子嬰立,遂不寤。藉使子嬰有庸主之材,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未當絕也。
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自繆公以來,至於秦王,二十餘君,常為諸侯雄。豈世世賢哉?其勢居然也。且天下嘗同心併力而攻秦矣。當此之世,賢智並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於阻險而不能進,秦乃延入戰而為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秦小邑並大城,【集解】:徐廣曰:“大,一作‘小’。”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閉關據厄,荷戟而守之。諸侯起於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親,其下未附,名為亡秦,其實利之也。彼見秦阻之難犯也,必退師。安土息民,【索隱】:賈誼書“安”作“案”。以待其敝,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不患不得意於海內。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為禽者,其救敗非也。
秦王足己不問,遂過而不變。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三主惑而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世非無深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為戮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諫,智士不敢謀,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其彊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內畔矣。故周五序【索隱】:賈誼書“五”作“王”。得其道,而千餘歲不絕。秦本末並失,故不長久。由此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野諺曰“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有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