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六 秦始皇本紀第六


秦王既沒,餘威振於殊俗。陳涉,甕牖繩樞之子,【集解】:服虔曰:“以繩系戶樞也。”孟康曰:“瓦甕為窗也。”甿隸之人,【集解】:如淳曰:“甿,古‘氓’字。氓,民也。”而遷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硃、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什伯之中,【集解】:漢書音義曰:“首出十長百長之中。”如淳曰:“時皆辟屈在十百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而轉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回響,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集解】:韋昭曰:“殽謂二殽。函,函谷關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鉏櫌棘矜,【集解】:服虔曰:“以鉏柄及棘作矛槿也。”如淳曰:“櫌椎,塊椎也。”非錟於句戟長鎩也;【集解】:徐廣曰:“錟,一作‘銛’。”駰案:如淳曰“長刃矛也”。又曰“鉤戟似矛,刃下有鐵,橫方上鉤曲也”。鎩音所拜反。適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集解】:漢書音義曰:“‘絜東’之‘絜’。”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千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殽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秦並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集解】:徐廣曰:“一本有此篇,無前者‘秦孝公’已下,而又以‘秦併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繼此末也。”【索隱】:按:賈誼過秦論以“孝公”已下為上篇,“秦兼併諸侯山東三十餘郡”為下篇。鄒誕生雲“太史公刪賈誼過秦篇著此論,富其義而省其辭。⑦先生增續既已混殽,而世俗小智不唯刪省之旨,合寫本論於此,故不同也。今頗亦不可分別”。以養四海,天下之士斐然鄉風,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歿,令不行於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彊侵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當此之時,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於此矣。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夫併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並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後雖有淫驕之主而未有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裋褐【集解】:徐廣曰:“一作‘短’,小襦也,音豎。”【索隱】:趙岐曰:“褐以毛毳織之,若馬衣。或以褐編衣也。”裋,一音豎。謂褐布豎裁,為勞役之衣,短而且狹,故謂之短褐,亦曰豎褐。而飢者甘糟仯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鄉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汙穢之罪,使各反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內,皆讙然各自安樂其處,唯恐有變,雖有狡猾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之以無道,壞宗廟與民,【集解】:徐廣曰:“一無此上五字。”更始作阿房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紀,百姓困窮而主弗收恤。然後奸偽並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於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鹹不安其位,故易動也。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回響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見始終之變,知存亡之機,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天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回響之助矣。故曰“安民可與行義,而危民易與為非”,此之謂也。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於戮殺者,正傾非也。是二世之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