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語類》卷二十七 論語九



或問"理一分殊"。曰:"聖人未嘗言理一,多隻言分殊。蓋能於分殊中事事物物,頭頭項項,理會得其當然,然後方知理本一貫。不知萬殊各有一理,而徒言理一,不知理一在何處。聖人千言萬語教人,學者終身從事,只是理會這個。要得事事物物,頭頭件件,各知其所當然,而得其所當然,只此便是理一矣。如顏子穎悟,'聞一知十',固不甚費力。曾子之魯,逐件逐事一一根究著落到底。孔子見他用功如此,故告以'吾道一以貫之'。若曾子元不曾理會得萬殊之理,則所謂一貫者,貫個什麼!扒曾子知萬事各有一理,而未知萬理本乎一理,故聖人指以語之。曾子是以言下有得,發出'忠恕'二字,太煞分明。且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是許多事,要理會做甚么?如曾子問一篇問禮之曲折如此,便是理會得川流處,方見得敦化處耳。孔子於鄉黨,從容乎此者也;學者戒慎恐懼而慎獨,所以存省{門俞}此者也。格物者,窮究乎此者也;致知者,真知乎此者也。能如此著實用功,即如此著實到那田地,而理一之理,自森然其中,一一皆實,不虛頭說矣。"〔銖〕

蜚卿問顏曾之學。曰:"顏子大段聰明,於聖人地位未達一間,祗爭些子耳。其於聖人之言無所不曉,所以聖人道:'回也,非助我者,於吾言無所不說。'曾子遲鈍,直是辛苦而後得之,故聞一貫之說,忽然猛省,謂這個物事,元來只是恁地。如人尋一個物事不見,終歲勤動,一旦忽然撞著,遂至驚駭。到顏子,只是平鋪地便見,沒恁地差異。"〔道夫〕

顏子聰明,事事了了。子貢聰明,工夫粗,故有闕處。曾子魯,卻肯逐一用工捱去。捱得這一件去,便這一件是他底,又捱一件去。捱來推去,事事曉得,被孔子一下喚醒云:"吾道一以貫之",他便醒得。蓋他平日事理,每每被他看破,事事到頭做,便曉得一貫之語是實說也。大學致知、格物等說,便是這工夫,非虛謾也。〔大雅〕

子貢尋常自知識而入道,人傑錄作:"自敏入道。"故夫子警之曰:"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蓋言吾之多識,不過一理爾。曾子尋常自踐履入,事親孝,則真箇行此孝,為人謀,則真箇忠,朋友交,則真箇信。故夫子警之曰,汝平日之所行者,皆一理耳。惟曾子領略於片言之下,故曰:"忠恕而已矣。"以吾夫子之道無出於此也。我之所得者忠,誠即此理,安頓在事物上則為恕。無忠則無恕,蓋本末、體用也。去偽。以下兼論"子貢"章。

夫子於子貢見其地位,故發之。曾子已能行,故只云:"吾道一以貫之。"子貢未能行,故云:"賜,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可學〕

所謂一貫者,會萬殊於一貫。如曾子是於聖人一言一行上一一踐履,都子細理會過了,不是默然而得之。觀曾子問中問喪禮之變,曲折無不詳盡,便可見曾子當時功夫是一一理會過來。聖人知曾子許多道理都理會得,便以一貫語之,教它知許多道理卻只是一個道理。曾子到此,亦是它踐履處都理會過了,一旦豁然知此是一個道理,遂應曰:"唯!"及至門人問之,便云:"忠恕而已矣。"忠是大本,恕是達道。忠者,一理也;恕便是條貫,萬殊皆自此出來。雖萬殊,卻只一理,所謂貫也。子貢平日是於前言往行上著工夫,於見識上做得亦到。夫子恐其亦以聖人為"多學而識之",故問之。子貢方以為疑,夫子遂以一貫告之。子貢聞此別無語,亦未見得子貢理會得,理會不得。自今觀之,夫子只以一貫語此二人,亦須是它承當得,想亦不肯說與領會不得底人。曾子是踐履篤實上做到,子貢是博聞強識上做到。夫子舍二人之外,別不曾說,不似今人動便說一貫也。所謂一者,對萬而言。今卻不可去一上尋,須是去萬上理會。若只見夫子語一貫,便將許多合做底事都不做,只理會一,不知卻貫個甚底!〔〈螢,中"蟲改田"〉〕

"'忠恕','一以貫之'。曾子假'忠恕'二字,以發明一貫之理。蓋曾子平日無所不學。看禮記諸書,曾子那事不理會來!但未知所以一,故夫子於此告之,而曾子洞然曉之而無疑。"賀孫問:"告子貢'一以貫之'章,集注云:'彼以行言,此以知言。'是就二子所到上說,如何?"曰:"看上下語脈是如此。夫子告曾子,曾子只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這就行上說。夫子告子貢乃云:'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這是只就知上說。"賀孫因舉大學或問云:"心之為物,實主於身。其體,則有仁義禮智信之性;其用,則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情。渾然在中,隨感而應。以至身之所具,身之所接,皆有當然之則而自不容已,所謂理也,元有一貫意思。"曰:"然。施之君臣,則君臣義;施之父子,刖父子親;施之兄弟,則兄弟和;施之夫婦,則夫婦別,都只由這個心。如今最要先理會此心。"又云:"通書一處說'陰陽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亦此意。"又云:"如千部文字,萬部文字,字字如此好,面面如此好,人道是聖賢逐一寫得如此。聖人告之曰,不如此。我只是一個印板印將去,千部萬部雖多,只是一個印板。"又云:"且看論語,如鄉黨等處,待人接物,千頭萬狀,是多少般!聖人只是這一個道理做出去。明道說忠恕,當時最錄得好。"〔賀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