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作品:我的母親匯集

【第一篇:豐子愷《我的母親》】

中國文化館要我寫一篇《我的母親》,並寄我母親的照片一張。照片我有一張四寸的肖像。一向掛在我的書桌的對面。已有放大的掛在堂上,這一張小的不妨送人。但是《我的母親》一文從何處說起呢?看看我母親的肖像,想起了母親的坐姿。母親生前沒有攝影取坐像的照片,但這姿態清楚地攝入在我腦海中的底片上,不過沒有曬出。現在就用筆墨代替顯形液和定影液,把我的母親的坐像曬出來吧:

我的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親的老位子。從我小時候直到她逝世前數月,母親空下來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是很不舒服的一個座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開間的樓廳,右邊是我的堂兄家,左邊一間是我的堂叔家,中央是沒有板壁隔開,只拿在左右的兩排八仙椅子當作三份人家的界限。所以母親坐的椅子,背後凌空。若是沙發椅子,三面有柔軟的厚壁,凌空無妨礙。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幾根木條,其高只及人的肩膀。母親坐著沒處擱頭,很不安穩。母親又防椅子的腳擺在泥土上要霉爛,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村在椅子腳下,因此這隻八仙椅子特別高,母親坐上去兩腳須得掛空,很不便利。所謂西北角,就是左邊最裡面的一隻椅子,這椅子的裡面就是通過退堂的門。退堂里就是灶間。母親坐在椅子上向裡面顧,可以看見灶頭。風從裡面吹出的時候,菸灰和油氣都吹在母親身上,很不衛生。堂前隔著三四尺闊的一條天井便是牆門。牆外面便是我們的染坊店。母親坐在椅子裡向外面望,可以看見雜沓往來的顧客,聽到沸翻盈天的市井聲,很不清靜。但我的母親一身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這樣不安穩,不便利,不衛生,不清靜的一隻八仙椅子上,眼睛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母親為什麼老是坐在這樣不舒服的椅子裡呢?因為這位子在我家中最為衝要。母親坐在這位子裡可以顧到灶上,又可以顧到店裡。母親為要兼顧內外,便顧不到座位的安穩不安穩,便利不便利,衛生不衛生,和清靜不清靜了。

我四歲時,父親中了舉人,同年祖母逝世,父親丁艱在家,鬱鬱不樂,以詩酒自娛,不管家事,丁艱終而科舉廢,父親就從此隱遁。這期間家事店事,內外都歸母親一個兼理。我從書堂出來,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親的身邊,向她討點東西吃。母親口角上表出親愛的笑容,伸手除下掛在椅子頭頂的“餓殺貓籃”,拿起餅餌給我吃;同時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給我幾句勉勵。

我九歲的時候,父親遺下了母親和我們姐弟六人,薄田數畝和染坊店一間而逝世。我家內外一切責任全部歸母親負擔。此後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時間愈加多了。工人們常來坐在裡面的凳子上,同母親談家事;店伙們常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親談店事;父親的朋友和親戚鄰人常來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同母親交涉或應酬。我從學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椅子邊,同母親討個銅板。有時這四班人同時來到,使得母親招架不住,於是她用眼睛的嚴肅的光輝來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時又用了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來勸勉,撫愛,或應酬。當時的我看慣了這種光景,以為母親是天生成坐在這隻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成有四班人向她纏繞不清的。

我十七歲離開母親,到遠方求學。臨行的時候,母親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誡我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關照我起居飲食一切的細事。她給我準備學費,她給我置備行李,她給我制一罐豬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網籃里;她給我做一個小線板,上面插兩隻引線放在我的箱子裡,然後送我出門。放假歸來的時候,我一進店門,就望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歡迎我歸家,口角上表了慈愛的笑容,她探問我的學業,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晚上她親自上灶,燒些我所愛吃的菜蔬給我吃,燈下她詳詢我的學校生活,加以勉勵,教訓,或責備。

我廿二歲畢業後,赴遠方服務,不克依居母親膝下,唯假期歸省。每次歸家,依然看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現出慈愛的笑容。她像賢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師一般教訓我。

我三十歲時,棄職歸家,讀書著述奉母,母親還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只是她的頭髮已由灰白漸漸轉成銀白了。

我三十三歲時,母親逝世。我家老屋西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從此不再有我母親坐著了。然而每逢看見這隻椅子的時候,腦際一定浮出母親的坐像——眼睛裡發了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是我的母親,同時又是我的父親。她以一身任嚴父兼慈母之職而訓誨我撫養我,我從呱呱墜地的時候直到三十三歲,不,直到現在。陶淵明詩云:“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我也犯這個毛病;我曾經全部接受了母親的慈愛,但不會全部接受她的訓誨。所以現在我每次想像中瞻望母親的坐像,對於她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覺得十分感謝,對於她眼睛裡的嚴肅的光輝,覺得十分恐懼。這光輝每次給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勵。

【第二篇:鄒韜奮《我的母親》】

說起我的母親,我只知道她是“浙江海寧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麼名字!這件小事也可表示今昔時代的不同。現在的女子未出嫁的固然很“勇敢”地公開著她的名字,就是出嫁了的,也一樣地公開著她的名字。不久以前,出嫁後的女子還大多數要在自己的姓上面加上丈夫的姓;通常人們的姓名只有三個字,嫁後女子的姓名往往有四個字。

在我年幼的時候,知道擔任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婦女雜誌》筆政的朱胡彬夏, 在當時算是有革命性的“前進的”女子了,她反抗了家裡替她訂的舊式婚姻,以致她的頑固的叔父宣言要用手槍打死她,但是她卻仍在“胡”字上面加著一個 “朱”字!近來的女子就有很多在嫁後仍只由自己的姓名,不加不減。這意義表示女子漸漸地有著她們自己的獨立的地位,不是屬於任何人所有的了。但是在我的母親的時代,不但不能學“朱胡彬夏”的用法,簡直根本就好像沒有名字!我說“好像”,因為那時的女子也未嘗沒有名字,但在實際上似乎就用不著。

像我的母親,我聽見她的娘家的人們叫她做“十六小姐”男家大家族裡的人們叫她做“十四少奶”,後來我的父親做官,人們便叫做“太太”始終沒有用她自己名字的機會!我覺得這種情形也可以暗示婦女在封建社會裡所處的地位。

我的母親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生的那一年是在九月里生的,她死的那一年是在五月里死的,所以我們母子兩人在實際上相聚的時候只有十一年零九個月。我在這篇文里對於母親的零星追憶,只是這十一年裡的前塵影事。

我現在所能記得的最初對於母親的印象,大約在兩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天夜裡,我獨自一人睡在床上,由夢裡醒來,朦朧中睜開眼睛,模糊中看見由垂著的帳門射進來的微微的燈光。在這微微的燈光里瞥見一個青年婦人拉開帳門,微笑著把我抱起來。她嘴裡叫我什麼,並對我說了什麼,現在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她把我負在她的背上,跑到一個燈光燦爛人影憧憧往來的大客廳里,走來走去“巡閱”著。大概是元宵吧,這大客廳里除有不少成人談笑著外,有二三十個孩童提著各色各樣的紙燈,裡面燃著蠟燭,三五成群地跑著玩。我此時伏在母親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張著眼看這個,望那個。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和祖父同住,過著“少爺”的生活;父親有十來個弟兄,有好幾個都結了婚,所以這大家族裡看著這么多的孩子。母親也做了這大家族裡的一分子。她十五歲就出嫁,十六歲那年養我,這個時候才十七八歲。我由現在追想當時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松所見著的她的容態,還感覺到她的活潑的歡悅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生平所見過的女子,我的母親是最美的一個,就是當時伏在母親背上的我,也能覺到在那個大客廳里許多婦女裡面:沒有一個及得到母親的可愛。我現在想來,大概在我睡在房裡的時候,母親看見許多孩子玩燈熱鬧,便想起了我,也許躡手躡腳到我床前看了好幾次,見我醒了,便負我出去一飽眼福。這是我對母親最初的感覺,雖則在當時的幼稚腦袋裡當然不知道什麼叫做母愛。

後來祖父年老告退,父親自己帶著家眷在福州做候補官。我當時大概有了五六歲,比我小兩歲的二弟已生了。家裡除父親母親和這個小弟弟外,只有母親由娘家帶來的一個青年女僕,名叫妹仔。“做官”似乎怪好聽,但是當時父親赤手空拳出來做官,家裡一貧如洗。

我還記得,父親一天到晚不在家裡,大概是到“官場”里“應酬”去了,家裡沒有米下鍋;妹仔替我們到附近施米給窮人的一個大廟裡去領“倉米”,要先在廟前人山人海裡面擁擠著領到竹籤,然後拿著竹籤再從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帶著粗布袋擠到裡面去領米;母親在家裡橫抱著哭涕著的二弟踱來踱去,我在旁坐在一隻小椅上呆呆地望著母親,當時不知道這就是窮的景象,只詫異著母親的臉何以那樣蒼白,她那樣靜寂無語地好像有著滿腔無處訴的心事。妹仔和母親非常親熱,她們竟好像母女,共患難,直到母親病得將死的時候,她還是不肯離開她,把孝女自居,寢食俱廢地照顧著母親。

母親喜歡看小說,那些舊小說,她常常把所看的內容講給妹仔聽。她講得媚媚動聽,妹仔聽著忽而笑容滿面,忽而愁眉雙銷。章回的長篇小說一下講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著母親再看下去,看後再講給她聽。往往講到孤女患難,或義婦含冤的悽慘的情形,她兩人便都熱淚盈眶,淚珠盡往頰上涌流著。那時的我立在旁邊瞧著,莫名其妙,心裡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那樣無緣無故地揮淚痛哭一頓,和在上面看到窮的景象一樣地不明白其所以然。現在想來,才感覺到母親的情感的豐富,並覺得她的講故事能那樣地感動著妹仔。如果母親生在現在,有機會把自己造成一個教員,必可成為一個循循善誘的良師。

我六歲的時候,由父親自己為我“發蒙”,讀的是《三字經》,第一天上的課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一點兒莫名其妙!一個人坐在一個小客廳的炕床上“朗誦”了半天,苦不堪言!母親覺得非請一位“西席”老夫子,總教不好,所以家裡雖一貧如洗,情願節衣縮食,把省下的錢請一位老夫子。說來可笑 第一個請來的這位老夫子,每月束修只須四塊大洋(當然供膳宿),雖則這四塊大 洋,在母親已是一件很費籌措的事情。我到十歲的時候,讀的是“孟子見梁惠王”, 教師的每月束修已加到十二元,算增加了三倍。到年底的時候,父親要“清算”我 平日的功課,在夜裡親自聽我背書,很嚴厲,桌上放著一根兩指闊的竹板。我的背 向著他立著背書,背不出的時候,他提一個字,就叫我迴轉身來把手掌展放在桌上, 他拿起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來。我吃了這一下苦頭,痛是血肉的身體所無法避免的 感覺,當然失聲地哭了,但是還要忍住哭,回過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處中斷,背 不下去,經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嗚嗚咽咽地背著那位前世冤家的“見梁惠王” 的“孟子”!

我自己嗚咽著背,同時聽得見坐在旁邊縫(ren )著的母親也唏唏噓噓地淚如 泉涌地哭著。

我心裡知道她見我被打,她也覺得好像刺心的痛苦,和我表著十二分的同情, 但她卻時時從嗚咽著的斷斷續續的聲音里勉強說著“打得好”!她的飲泣吞聲,為 的是愛她的兒子;勉強硬著頭皮說聲“打得好”,為的是希望她的兒子上進。由現 在看來,這樣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蠻之至!但於我不敢怪我的母親,因為那個時候就 只有這樣野蠻的教育法;如今想起母親見我被打,陪著我一同哭,那樣的母愛,仍 然使我感念著我的慈愛的母親。背完了半本“梁惠王”,右手掌打得發腫有半寸高, 偷向燈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滿肚子裝著已成熟的絲的蠶身一樣。母親含著淚抱我 上床,輕輕把被窩蓋上,向我額上吻了幾吻。

當我八歲的時候,二弟六歲,還有一個妹妹三歲。三個人的衣服鞋襪,沒有一 件不是母親自己做的。她還時常收到一些外面的女紅來做,所以很忙。我在七八歲 時,看見母親那樣辛苦,心裡已知道感覺不安。記得有一個夏天的深夜,我忽然從 睡夢中醒了起來,因為我的床背就緊接著母親的床背,所以從帳里望得見母親獨自 一人在燈下做鞋底,我心裡又想起母親的勞苦,輾轉反側睡不著,很想起來陪陪母 親。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的睡,是要受到大人的責備的,就說是要起來陪陪母親, 一定也要被申斥幾句,萬不會被準許的(這至少是當時我的心理),於是想出一個 藉口來試試看,便叫聲母親,說太熱睡不著,要起來坐一會兒。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母親居然許我起來坐在她的身邊。我眼巴巴地望著她額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針 不停地做著布鞋——做給我穿的。這時萬籟俱寂,只聽到滴搭的鐘聲,和可以微聞 得到的母親的呼吸。我心裡暗自想念著,為著我要穿鞋,累母親深夜工作不休,心 上感到說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著陪陪母親,似乎可以減輕些心裡的不安成分。當 時一肚子裡充滿著這些心事,卻不敢對母親說出一句。才坐了一會兒,又被母親趕 上床去睡覺,她說小孩子不好好的睡,起來乾什麼!現在我的母親不在了,她始終 不知道她這個小兒子心裡有過這樣的一段不敢說出的心理狀態。

母親死的時候才廿九歲,留下了三男三女。在臨終的那一夜,她神志非常清楚, 忍淚叫著一個一個子女囑咐一番。她臨去最捨不得的就是她這一群的子女。

我的母親只是一個平凡的母親,但是我覺得她的可愛的性格,她的努力的精神, 她的能幹的才具,都埋沒在封建社會的一個家族裡,都葬送在沒有什麼意義的事務 上,否則她一定可以成為社會上一個更有貢獻的分子。我也覺得,像我的母親這樣 被埋沒葬送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一九三六,一,十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