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草堂詩話


蔡絛《西清詩話》曰:“子美《洞庭》詩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子美胸中吞幾雲夢也。”
三山老人《胡氏語錄》曰:“子美《慈恩寺塔》詩乃譏天寶時事也。山者,人君之象。‘泰山忽破碎’,則人君失道矣。賢不肖混殽,而清濁不分,故曰‘涇渭不可求’。天下無綱紀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仰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於是思古之賢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是時明皇方耽於淫樂而不已,故曰‘惜哉瑤池飲,日宴崑崙丘’。賢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惟小人貪竊祿位者在朝,故曰‘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石林葉夢得《詩話》曰:“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見其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細雨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燕體輕弱,風猛則不能勝,惟微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句。至若‘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唐末諸子為之,便當如‘魚躍練江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體矣。”
東坡蘇子瞻《詩話》曰:“七言之偉麗者,如子美云:‘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爾後寂寞無聞焉。直至歐陽永叔云:‘蒼波萬古流不盡,白鳥雙飛意自閒。’‘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著耕耘。’可以並驅爭先矣。”
《詩眼》曰:”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後生好風花,老大即厭之。然文章論當理不當理耳。苟當於理,則綺麗風花,同入於妙;苟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語。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溫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其過在於理不勝而詞有餘也。子美云:‘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亦極綺麗,其模寫景物,意自親切,所以妙絕古今。其言春容閒適,則有‘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其言秋景悲壯,則有‘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其富貴之詞,則有‘香回合殿春風轉,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動爐煙轉,孔雀徐開扇影還’。其弔古,則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於風花,然窮理盡性,移奪造化。自古詩人,巧即不壯,壯即不巧。巧而能壯,乃如是也矣。”
《隱居詩話》曰:“李光弼代郭子儀,入其軍,號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子美哀之云:‘三軍晦光彩,烈士痛稠疊。’前人謂杜甫之為‘詩史’,蓋為是也,非但序陳跡、摭故實而已。”
崔德符曰:“少陵《八哀》詩可以表里《雅》、《頌》,中古作者莫及也。兩紀行詩,發秦州至鳳凰台,發同谷縣至成都府二十四首,皆以經行為先後,無復差舛。昔韓子蒼嘗論此詩筆力變化當與太史公諸贊並駕,學者宜常諷誦之。”
苕溪胡元任《叢話》曰:“李杜畫像,古今詩人題衰亡和。若杜子美,其詩高妙,固不待言,要當知其平生用心處,則半山老人之詩得之矣。若李太白,其高氣蓋世,千載之下,猶可嘆想,則東坡居士之贊盡之矣。半山老人詩云:‘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醜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皺。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喔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嘗願天子聖,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我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願起公死後之游。’東坡居士贊云:‘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游。麾斥八極隘九州,化為兩鳥鳴相酬,一鳴一止三千秋,開元有道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橫峨岷,眼高四海空無人。大兒汾陽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識高將軍,手汙吾足乃敢瞋,作詩一笑君應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