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語類》卷七十九 尚書二



問:"先生言'皇極'之'極'不訓中,只是標準之義。然'無偏無黨','無反無側',亦有中意。"曰:"只是個無私意。"問:"'準標之義'如何?"曰:"此是聖人正身以作民之準則。"問:"何以能斂五福?"曰:"當就五行、五事上推究。人君修身,使貌恭,言從,視明,聽聰,思睿,則身自正。五者得其正,則五行得其序;以之稽疑,則'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在庶徵,則有休徵,無咎徵。和氣致祥,有仁壽而無鄙夭,便是五福;反是則福轉為極。陸子靜荊門軍曉諭乃是斂六極也!"〔德明〕

先生問曹:"尋常說'皇極'如何?"曹云:"只說作'大中'。"曰:"某謂不是'大中'。皇者,王也;極,如屋之極;言王者之身可以為下民之標準也。貌之恭,言之從,視明聽聰,則民觀而化之,故能使天下之民'無有作好,而遵王之道;無有作惡,而遵王之路';王者又從而斂五者之福,而錫之於庶民。斂者,非取之於外,亦自吾身先得其正,然後可以率天下之民以歸於正,此錫福之道也。"〔卓〕

中,不可解做極。極無中意,只是在中,乃至極之所,為四向所標準,故因以為中。如屋極,亦只是在中,為四向所準。如建邦設都以為民極,亦只是中天下而立,為四方所標準。如"粒我蒸民,莫匪爾極",來牟豈有中意!亦只是使人皆以此為準。如北極,如宸極,皆然。若只說中,則殊不見極之義矣。〔淳〕

"皇極",如"以為民極"。標準立於此,四方皆面內而取法。皇,謂君也;極,如屋極,陰陽造化之總會樞紐。極之為義,窮極極至,以上更無去處。〔閎祖〕

"極,盡也。"先生指前面香桌:"四邊盡處是極,所以謂之四極。四邊視中央,中央即是極也。堯都平陽,舜都蒲阪,四邊望之,一齊看著平陽蒲阪。如屋之極,極高之處,四邊到此盡了,去不得,故謂之'極'。宸極亦然。至善亦如此。應於事到至善,是極盡了,更無去處。'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書之'皇極',亦是四方所瞻仰者。皇,有訓大處,惟'皇極'之'皇'不可訓大。皇,只當作君,所以說'遵王之義,遵王之路',直說到後面'以為天下王',其意可見。蓋'皇'字下從'王'。"〔泳〕

今人將"皇極"字作"大中"解了,都不是。"皇建其有極"不成是大建其有中;"時人斯其惟皇之極",不成是時人斯其惟大之中!褧,須是君;極,須是人君建一個表儀於上。且如北極是在天中,喚作北中不可;屋極是在屋中,喚作屋中不可。人君建一個表儀於上,便有肅、乂、哲、謀、聖之應。五福備具,推以與民;民皆從其表儀,又相與保其表儀。下文"凡厥庶民"以下,言人君建此表儀,又須知天下有許多名色人,須逐一做道理處著始得。於是有"念之","受之","錫之福"之類,隨其人而區處之。大抵"皇極"是建立一個表儀後,又有廣大含容,區處周備底意思。嘗疑"正人""正"字,只是中常之人,此等人須是富,方可與為善,與"無常產有常心"者有異。"有能、有為",是有才之人;"有猷、有為、有守",是有德之人。"無偏無陂"以下,只是反覆歌詠。若細碎解,都不成道理。〔璘〕

東坡書傳中說得"極"字亦好。〔〈螢,中"蟲改田"〉〕

"無有作好","無有作惡",謂好所當好,惡所當惡,不可作為耳。〔必大〕

問:"箕子陳洪範,言'彝倫攸敘'。見事事物物中,得其倫理,則無非此道。非道便無倫理。"曰:"固是。曰'王道蕩蕩',又曰'王道平平';曰'無黨無偏',又曰'無偏無黨',只是一個道,如何如此反覆說?只是要得人反覆思量入心來,則自有所見矣。"〔大雅〕

"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會"、"歸"字無異義,只是重疊言之。與既言"無偏無黨"又言"無黨無偏",無別說也。

符敘舜功云:"象山在荊門,上元須作醮,象山罷之。勸諭邦人以福不在外,但當求之內心。於是日入道觀,設講座,說'皇極',令邦人聚聽之。次日,又畫為一圖以示之。"先生曰:"人君建極,如個標準。如東方望也如此,西方望也如此,南方望也如此,北方望也如此。莫不取則於此,如周禮'以為民極',詩'維民之極','四方之極',都是此意。中固在其間,而極不可以訓中。漢儒注說'中'字,只說'五事之中',猶未為害,最是近世說'中'字不是。近日之說,只要含胡苟且,不分是非,不辨黑白,遇當做底事,只略略做些,不要做盡。此豈聖人之意!"又云:"洪範一篇,首尾都是歸從'皇極'上去。蓋人君以一身為至極之標準,最是不易。又須'斂是五福',所以斂聚五福,以為建極之本。又須是敬五事,順五行,厚八政,協五紀,以結裹個'皇極'。又須乂三德,使事物之接,剛柔之辨,須區處教合宜。稽疑便是考之於神,庶徵是驗之於天,五福是體之於人。這下許多,是維持這'皇極'。'正人',猶言中人,是平平底人,是有常產方有常心底人。"又云:"今人讀書粗心大膽,如何看得古人意思。如說'八庶徵',這若不細心體識,如何會見得。'肅,時雨若。'肅是恭肅,便自有滋潤底意思,所以便說時雨順應之。'乂,時暘若。'乂是整治,便自有開明底意思,所以便說時暘順應之。'哲,時燠若。'哲是普照,便自有和暖底意思。'謀,時寒若。'謀是藏密,便自有寒結底意思。'聖,時風若。'聖則通明,便自有爽快底意思。"符云:"謀自有顯然著見之謀,聖是不可知之妙,不知於寒於風,果相關否?"曰:"凡看文字,且就地頭看,不可將大底便來壓了。箕子所指'謀'字,只是且說密謀意思;'聖',只是說通明意思;如何將大底來壓了便休!如說吃棗,固是有大如瓜者;且就眼下說,只是常常底棗。如煎藥合用棗子幾個,自家須要說棗如瓜大,如何用得許多!人若心下不細,如何讀古人書。洪範庶徵固不是定如漢儒之說,必以為有是應必有是事。多雨之徵,必推說道是某時做某事不肅,所以致此。為此必然之說,所以教人難盡信。但古人意精密,只於五事上體察是有此理。如荊公,又卻要一齊都不消說感應,但把'若'字做'如似'字義說,做譬喻說了,也不得。荊公固是也說道此事不足驗,然而人主自當謹戒。如漢儒必然之說固不可,如荊公全不相關之說,亦不可。古人意思精密,恐後世見未到耳。"因云:"古人意思精密,如易中八字'剛柔、終始、動靜、往來',只這七八字,移換上下添助語,此多少精微有意味!見得彖、象極分明。"〔賀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