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語類》卷二十 論語二



問:"'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到熟後,自然說否?"曰:"見得漸漸分曉,行得漸漸熟,便說。"又問:"'人不知而不慍',此是所得深後,外物不足為輕重。學到此方始是成否?"曰:"此事極難。慍,非勃然而怒之謂,只有些小不快活處便是。"正叔曰:"上蔡言,此一章是成德事。"曰:"習亦未是成德事。到'人不知而不慍'處,方是成德。"〔文蔚〕

吳子常問"學而時習"一章。曰:"學只是要一個習,習到熟後,自然喜說不能自已。今人學所以便住了,只是不曾習熟,不見得好。此一句卻系切己用功處,下句即因人矣。"又曰:"'以善及人而信從者眾。'善,不是自家獨有,人皆有之。我習而自得,未能及人,雖說未樂。"〔銖〕

黃問:"學而首章是始、中、終之序否?"曰:"此章須看:如何是'學而時習之',便'不亦說乎'!如何是'有朋自遠方來',便'不亦樂乎'!如何是'人不知而不慍',便'不亦君子乎'?裡面有許多意思曲折,如何只要將三字來包了!若然,則只消此三字,更不用許多話。向日君舉在三山請某人學中講說此,謂第一節是心與理一,第二節是己與人一,第三節是人與天一,以為奇論。可謂作怪!"〔淳〕黃錄詳,別出。

問:"學而首章,把作始、中、終之序看時,如何?"曰:"道理也是恁地,然也不消恁地說。而今且去看'學而時習之'是如何,'有朋自遠方來'是如何。若把始、中、終三個字括了時便是了,更讀個甚么!鮑有一病,好去求奇。如適間說文子,只是他有這一長,故謚之以'文',未見其他不好處。今公卻恁地去看。這一個字,如何解包得許多意思?大概江西人好拗、人說臭,他須要說香。如告子不如孟子,若只恁地說時,便人與我一般。我須道,告子強似孟子。王介甫嘗作一篇兵論,在書院中硯下,是時他已參政。劉貢父見之,值客直入書院,見其文。遂言庶官見執政,不應直入其書院,且出。少頃廳上相見,問劉近作,劉遂將適間之文意換了言語答它。王大不樂,退而碎其紙。蓋有兩個道此,則是我說不奇,故如此。"因言福州嘗有姓林者,解"學而時習"是心與理為一,"有朋自遠方來"是己與人為一,"人不知而不慍"是人與天為一。君舉大奇之,這有甚好處!要是它們科舉之習未除,故說得如此。〔義剛〕

問:"橫渠解'學而時習之'云:'潛心於學,忽忽為他慮引去者,此氣也。'震看得為他慮所引,必是意不誠,心不定,便如此。橫渠卻以為氣,如何?"曰:"人誰不要此心定。到不定時,也不奈何得。如人擔一重擔,盡力擔到前面,忽擔不去。緣何如此?只為力量不足。心之不定,只是合下無工夫。"曰:"所以不曾下得工夫,病痛在何處?"曰:"須是有所養。"曰:"所謂養者,'以直養'否?"曰:"未到'以直養'處,且'持其志無暴其氣'可也。若我不放縱此氣,自然心定。"震又云:"其初用力把捉此心時,未免難,不知用力久後自然熟否?"曰:"心是把捉人底,人如何去把捉得他!只是以義理養之,久而自熟。"〔震〕(諸說)

"范說云:'習在己而有得於內,朋友在人而有得於外。'恐此語未穩。"先生問:"如何?"卓云:"得雖在人,而得之者在我,又安有內外之別!"曰:"此說大段不是,正與告子義外之說一般。"〔卓〕

再見,因呈所撰論語精義備說。觀二章畢,即曰:"大抵看聖賢語言,不須作課程。但平心定氣熟看,將來自有得處。今看老兄此書,只是拶成文字,元不求自得。且如'學而時習'一章,諸家說各有長處,亦有短處。如雲'"鷹乃學習"之謂',與'時復思繹浹洽於中則說矣',此程說最是的當處。如雲'以善及人而信從者眾,故可樂',此程說,正得夫子意。如雲'學在己,知不知在人',尹子之言當矣。如遊說'宜其令聞廣譽施其身,而人乃不知焉。是有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此最是語病。果如此說,則是君子為人所不知,退而安之於命,付之無可奈何,卻如何見得真不慍處出來。且聖人之意侭有高遠處,轉窮究,轉有深義。今作就此書,則遂不復看精義矣。自此隔下了,見識止如此,上面一截道理更不復見矣。大抵看聖賢語言,須徐徐俟之,待其可疑而後疑之。如庖丁解牛,他只尋罅隙處,遊刃以往,而眾理自解,芒刃亦不鈍。今一看文字,便就上百端生事,謂之起疑。且解牛而用斧鑿,鑿開成痕,所以刃屢鈍。如此,如何見得聖賢本意。且前輩講求非不熟,初學須是自處於無能,遵稟他前輩說話,漸見實處。今一看未見意趣,便爭手奪腳,近前爭說一分。以某觀之,今之作文者,但口不敢說耳,其意直是謂聖賢說有未至,他要說出聖賢一頭地。曾不知於自己本無所益。鄉令老兄虛心平氣看聖人語言,不意今如此支離!大抵中年以後為學,且須愛惜精神。如某在官所,亦不敢屑屑留情細務者,正恐耗了精神,忽有大事來,則無以待之。"〔大雅〕